蓮心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卻在視線無意地掃過地毯上的某一處時,驀地出聲叫住了他,“皇上……”

櫻唇輕啟間,輕柔地吐出那兩個字,似裹著溫潤的氣息,不禁令他一怔。停住腳步,而後回望著她一笑,黑眸溫柔,“很快就回來。”

蓮心聞言怔了怔,有些未懂,可轉瞬,臉卻是更紅了,這回不僅是羞得,更臊得慌,“不……不是,是這個……”她從地上撿起那掉落的簿冊,剛剛意識不清,差點就把它忘了。

簿冊遞到手中時,胤禛的目光依舊不離她的臉,黑眸幽幽,眼底含著無限深意。直到片刻,才信手翻開那有些泛舊的冊子。簿冊很厚,用又粗又毛的白線裝訂成冊,一看就是手抄本,上麵還蓋著紅泥印信。泛黃的內頁受了潮,上麵的字跡有些暈開了,卻仍能看出名諱、年月、旗籍、份數……

“這是從哪兒來的?”他看罷,啪的一下又合上,黑眸晶亮,閃爍出一抹毫不掩飾的驚喜。

“就是那日在驛館裏麵向我們遞名帖的管事,是他給我的。”蓮心隻知道這裏麵記載著幾年間科考主事官員間私相授受的一些賬目,據那趙福東說有大用處,若是揭發出來,掀開的就是驚天大事。之前在樹林裏,她也是為了要藏好這東西,險些丟掉性命。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卻是對很自然說出來的那句“我們”,感到甚是滿意。在她還沒有意識到什麼之前,他的長臂一攬,已經先有了動作——他再次狠狠吻住了她。

然而這次,吻罷就即刻抽離,他再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最後是強克製住自己愈來愈熾熱的欲念放開了她,伸出手捋了捋她淩亂的發絲,氣息輕吐,“等朕回來。”

等乾清宮議事結束,已經到了深夜。

迷離的星光灑在雪白的大理石雕欄上,泛起一抹蒙蒙的光霧。遠處燈火璀璨,照耀著被朱紅宮牆隔出的一條條筆直通路。前麵引路的太監提著燈盞,欲明欲暗的暖色亮光宛若螢蟲,經過寬闊的殿前廣場,月華門前已有守衛斂身行禮。

君臣同行,一抹魑吻金繡常服的身影在略前方,張廷玉跟在右側,左側是蔣廷錫和田文鏡,蘇培盛則是捧著一厚摞的文書在後麵跟著,偶爾幾句交談。等到了月華門前,幾位心腹之臣才拱手告退。

科場舞弊的案子,自從皇上還住在雍王府時就已經在追查,之前曾一手查辦過江南舞弊案,處理得極是漂亮。那時候十三王爺還在世,還有現正在湖北查調米糧的李衛,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倒是幾年瀟灑快意的日子。現如今雍親王成為皇上,將他們幾人引以為肱骨,便是在為蒼生謀福祉、為社稷獻偉略。

蔣廷錫望著那抹朝養心殿漸行漸遠的背影,摸著下巴道:“說來也真是運氣,有了那賬本,別說是河南府那一幫鼠竊狗偷,就算是京城裏這條大魚也跑不掉了。我們從此也能睡幾個安生覺……”

“小心說話!”張廷玉瞪了他一眼,示意在宮城內凡事都得小心謹慎,小心他人耳目。

“怕什麼?皇上想揪出幕後之人的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下總算有了證據,還不抓他們一個現形?”

一側的田文鏡點點頭,也有些喟歎地道:“不知道那賬本皇上是從哪兒得到的,你我查了那麼久,都是一無所獲。”

“要不怎麼是皇上呢,當然比我們高明了!”

“得了得了,省省你的馬屁吧。”張廷玉拍了一下蔣廷錫的肩膀,沒收住手勁兒,差點把他打趴下,“明兒個一早還得上朝,趕緊回家睡覺。”

蔣廷錫齜牙咧嘴地揉著肩,幾步跟了上去。

此刻的夜色已深,京城裏各家各戶的燭火都熄滅了,紫禁城進入了夢鄉。而剛剛處理完國家大事的臣子們,頭頂著明星璀璨的夜空,相伴走在安靜的街道上,步履悠然,確實是有一種安邦定國的榮耀感。

蘇培盛捧著一厚摞奏折跟著回到養心殿裏,殿內的燈盞早就點亮了。殿內四角分別擺著一座銀鍍金嵌福字熏籠,有奴婢熏了香,純白的煙絲繚繞出來,將堂皇的宮殿縈繞得宛若人間仙境。兩側垂花門,正間半敞開明亮的通堂,擱置著緗色金鈿龍紋梅花案幾,地鋪金絲線黑緞旃毯。案上擺的文房四寶和幾件瓷器都是心頭好,大多是唐時器物,無論花紋還是釉色,獨有一股華美大氣的風韻。而少有的幾件出自宋代,婉約輕巧,更顯別致。

蘇培盛小心翼翼地將奏折碼放在緗色梅花案幾上,並將其分門別類,然後吩咐伺候的奴婢沏一壺茶來。這時,見皇上徑直朝著內殿走去,不由也跟了過去。

青綃紗簾低垂,金杏色的緞簾則被挽起來,隔著一道黑曜石的晶簾,可見明黃軟褥的錦榻上,躺著一抹單薄柔弱的身影。蘇培盛一愣,怎麼養心殿裏還有別人?莫非是哪個殿的主子在這兒等著侍寢……可萬歲爺從未將任何娘娘召到養心殿過,這回倒是奇了。不由踮著腳,想瞧瞧躺在裏麵的究竟是誰。

胤禛將衣襟上的肩扣鬆了鬆,伸手掀開晶簾走進去。邁步來到床榻前,將那純白色的雪紗床幔撩起來,露出裏麵那個側身躺在榻上的少女。嬌顏勝雪,檀唇不施而朱,卻是合著眼眸,綿長的呼吸讓枕上的絲絛起起伏伏——竟然睡著了!

這下蘇培盛可是驚得什麼都忘了,以前從來沒有哪個侍寢的妃嬪,敢在乾清宮的龍榻上先睡的。“皇上,這……”他不滿地出聲,就想叫醒床榻上那個膽大妄為的女子,卻被他伸手一攔,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先去把案上的奏折整理出來,然後去暖閣將那套朱筆拿過來。”許久沒回到養心殿裏麵處理政事,連桌案上的朱砂用完了都不記得,伺候的奴婢從來不敢碰案幾上的東西,因此也不見有人來更換。胤禛搖了搖頭,想來是應該添幾個可心的奴才。他想到此,就朝蘇培盛吩咐了下去。

蘇培盛愣愣地聽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趕緊吩咐宮人拿朱筆過來——外麵的夜還深著。

隔日一早,陽光順著窗欞照射進來,使黑曜石的晶簾閃爍出一波迷離的光澤。蓮心被殿外的鳥鳴叫醒,卻沒睜眼,感受著裹在周身的緞料的柔暖,比起在柴房裏窩的一夜,不知強多少倍。她閉著眼睛,唇角略微上翹,張開手臂,就這樣在被衾裏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

配到殿裏伺候的婢子叫明蔻,每日辰時剛過就會在床榻外候著,蓮心說了幾次不用,她卻仍舊恪守規矩。今早卻是不曾,蓮心想到此,彎起唇角笑了一下,就想喚她一聲。可就在這時,榻邊忽然響起了一抹磁性的笑音。來不及出口的字一滯,她猛地睜開眼睛,入目卻是一張俊美無儔的男子麵容,俯視的姿勢,讓那雙黑眸更顯幽邃,像是能把人吸進去,卻不知已經在床榻邊注視了多久。

“皇……皇上……”下一刻,蓮心猛地坐了起來,這才想起昨夜是在養心殿裏的。

還記得昨晚強扭不過,在內殿的屏風後麵沐浴了一下,而後換上宮人拿來的嶄新宮裝,就在殿裏麵等著。她知道乾清宮裏麵正在議事,可沒有他的旨意又不敢輕易回承乾宮去,就靠在床榻邊數著絲絛打發時間,誰知道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皇上,臣……臣妾……”宮裏麵從未有過侍寢妃嬪留宿的例子,在養心殿裏就更是沒有,自己這番,不僅於理不合也破了規矩。她哆哆嗦嗦地跪在榻上,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把舌頭捋直了說話,怎麼都結巴了呢?”胤禛說罷,眼底閃過一抹促狹。

蓮心臉頰臊紅,更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刻衣衫不整、連發髻都沒梳,總不能就這樣回承乾宮去,然而又不能讓養心殿裏的人給她梳妝。更何況,一貫在殿裏伺候的都是太監,特地配到殿裏的奴婢明蔻又不在,也根本沒有宮裝給她更換。

“是在想怎麼出這殿門麼?”他俯下身,額頭幾乎貼到她的,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帶來酥酥麻麻的感覺。

蓮心低著頭,手心沁出一抹潮汗。這時候她忽然想起,皇上是不是還沒上早朝……正在奇怪怎麼也沒有宮人捧著朝袍過來,抬眼仔細看時,卻發現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件五爪金龍的金線繡紋龍袍,猛地想到,該不會是早朝已經下了,而他是從太和殿那邊兒回來的?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時辰,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請皇上責罰。”她說罷,連連叩首。

然而下一刻,卻聽到他輕歎了一聲,肩膀就被他扶住,連著整個人也給扶了起來,“朕知道你是因為累了。前日被擄劫、關禁,昨日又被追殺,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劫後餘生,自然一點氣力都沒有。所以今早看你睡得那麼香,就沒有讓人喚你。”胤禛將被褥往裏麵推了推,側坐在錦榻上將她攬在懷裏,另一隻手伸出來掐了下她的臉。

“昨日的事……”

“昨日你隻是出宮歸寧,是朕特批的。之所以沒跟各處打招呼,也是在宮外時朕臨時起意的決定,而朕則在學士府裏跟張廷玉商議國事。”他說罷,貼近她柔軟的耳垂,輕輕咬了一口,“其他的事端,宮裏麵一概不知,而其中內情更不適合宣揚出去,記著了?”

蓮心低著頭,臉頰紅紅,輕輕頷首。

宮裏麵的人都心明眼亮著,有些事隻要明麵上不說,暗地裏就不會有人使絆子。就像這次離宮在外,對她來說是有驚無險,可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很難保證不會大做文章。一介宮妃竟然被擄劫走,首先是體統問題,更嚴重的就是貞操——若是有人有所質疑,她要怎麼去辯駁呢?難道要說自己仍是處子之身?封妃已有半月,這話怎麼說得出去。說到底,他也是為著保全她。

“朕倒是覺得,該早點褪掉才是。你說是不是,愛妃……”他的眸光深幽如潮,宛若夜的深邃和廣袤,含笑的時候,目光中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那種睥睨傲世的篤定和霸氣。此刻,強而有力的胳膊夾在她的肩膀外側,手指順著手腕徐徐往上挑,一點點挑開菱紗袖子,露出裏麵白皙瑩潤的手臂。黑眸凝視著,在她的手肘內側,一顆守宮砂嫣然欲滴。

蓮心的肩膀縮了一下,不自主地僵硬著身子。她知道這日終將到來,既進宮門已是宮妃,即便是魂滅身死,也是從一座宮搬進了另一座宮,陽殿成了陰殿,逃不開的是皇室姻親的束縛,躲不掉的卻是宿命姻緣的安排。

然而此刻他指尖帶來的微涼感覺,一點一滴仿佛滲入了肌膚,那句“愛妃”隱隱湧動著無限迷離和蠱惑之意,又趣意盎然。隨著濕熱的呼吸噴在頰邊、撞擊耳膜,帶出一抹奇異的聲韻,宛若不見絲線的網,密密匝匝地將她套牢。

蓮心窩在他的懷裏,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他已經俯首在她的雪頸細碎地吻著,薄唇由上而下一點點吻至她的耳根,輕輕含住她的耳垂。她身子微顫,往他懷裏縮了縮,下意識地想避開。

“蓮心……”他呢喃低喚出她的名字,在她思緒混沌之際,已經捉住那兩片嬌嫩的唇瓣,封住了所有嚶嚀。而她的臉龐被他的大手扳起,下頜被迫輕仰著,在他的懷裏,與他唇齒勾纏。他的另一隻牢牢鉗製在自己腰際的大手,已經不老實地順著裏衫探索著往上,隔著一層輕薄的衣料熨帖著那下麵嬌柔的肌膚。

寬鬆的裏衫衣襟半開,烏絲披垂下來,將雪白的胴體半遮半掩……被壓進軟衾的那一瞬,蓮心睜開迷離的眼眸,此刻自己的臉恰好定在最適合迎承他的仰角,朱唇瀲灩,仿佛是等待采擷的兩片花瓣,柔軟的身體親密地跟他緊緊貼合,蒙矓眸光就像是一汪春水。

他的黑眸已亂,飽含幽意的視線與她深深對視,再度狠狠吻上她,這一次卻是無比霸道而強勢。蓮心攥著他的衣襟,無助而清晰地感覺著來自那溫熱手掌的宣示和侵占,嬌顏已紅透,等到那劇痛如期而至,她難以承受地弓起身子,唇間滑落出破碎的啜泣聲,在下一刻就被他吞咽吮裹……

此時,熏籠裏的香正好,純白的煙縷飄渺而出,帶出一脈脈細芬的味道,芳香迷離,仿佛催開了滿室的玲瓏花木,在一刹那簌簌綻放。明燦的陽光投射在那道黑曜石晶簾上,隨風搖曳間,灑下滿地的碎影浮光。

早前去探的太監已經在承乾宮的外麵踮著腳站了很久,然而都沒見裏麵有人回來。這下等到日上三竿,總算等到殿門開啟,卻隻是灑掃的奴婢,進去一問,卻道是主子還沒回來。

各宮裏的,都知道昨個兒黃昏時分,皇上帶著一個女子在宮裏麵策馬,最後竟停在了從未有過妃嬪駐足的養心殿前麵。還都在猜測著究竟是哪個,想不到果真是承乾宮裏新封賞的。雖說品階高出一等,但都是宮裏的老人兒,誰都沒將這個新晉的放在眼裏,想不到平素裏不吱聲不吱氣兒,竟然哄得皇上如此破格寵愛,都紛紛氣紅了眼。

直到傳午膳的太監在殿門前等著,蘇培盛過去將殿門打開,前來奉旨的奴婢才捧著嶄新的繁花錦繡宮裝踏進內殿。

他此刻還穿著寬鬆的裏衣,雪白色的錦袍衣襟敞開,愈加襯托得整個人英挺卓拔。斂去了素日裏的鋒芒和強勢,卻是多了幾分溫和。此刻佇立在暗雅雕鏤的銅鏡前,黑眸注視著坐在鏡前梳理長發的女子,唇畔噙著笑的樣子,著實是百煉鋼化作了繞指柔。

伺候的奴婢哪裏見過這樣的皇上,都羞紅了臉,放下托盤趕緊退了出去,生怕衝撞了裏麵琴瑟和鳴的一對璧人。

銅鏡裏麵映出一張酡紅的嬌顏,烏絲披肩,半遮住微垂的螓首。蓮心知道那道目光一直流連在自己身上,熾熱而溫存,更加不敢回首。

而他仿佛也知道她此時的羞赧和尷尬,仍舊扶著她身後的椅背,靠在她很近的地方,也不說話、也不離開,隻想臊著她、看她羞。片刻,鏡子前的人兒終於受不住,略微側眸悄然瞥了一眼,正好撞上自己含笑的眸子,嚇得趕緊轉了過去,卻因用力過猛,不小心扭到了脖頸,疼得齜牙咧嘴。

嗬嗬的笑聲如期而至,蓮心更羞得滿臉通紅,此刻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胤禛撫著她的肩,將她帶起來攬進懷裏,溫熱的手指揉撚著她的雪頸,“恁地不小心,倘若是把脖子扭斷了,朕可沒那本事給你接上。”

若不是他故意在身後流連不去,她怎麼會這般狼狽——臉頰暈出粉色,宛若三月的芬芳桃李,抿了抿唇,她輕聲道:“時辰不早,臣妾該回殿裏去了……”

“不急,再待會兒。”他的下頜輕伏在她的發頂,聲音輕吐間,略帶濕意的氣息噴灑如暖霧,熨帖著那漆黑如墨的發絲。兩個人靠得很近,陽光正好、距離正好,明媚的光線照射在他俊美的側臉上,黑眸迷離,帶出些困頓之意,而那薄唇微微翹著,像是在笑。

靜了一會兒,蓮心口音細細地問:“昨夜都辦妥了麼?”

睡飽之後,思緒也跟著清明。昨天白日裏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如潮水般湧入腦海,她忽然想起那個叫趙福東的驛館管事,也不知道現在他是不是被關押在刑部大牢,還是已經被釋放了……雖說是有所企圖,說到底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證據已然齊備,現在隻等著找到老巢,就能蓋棺定論。”他說著,伸手攬著她坐到一側的敞椅上。

蓮心提了提裙裾,落座後,伺候的太監將精致的銀碗、銀筷擺上桌案,所呈上來的午膳都香熱正好,勾人津液。正中間擺著一個燉盅,裏麵是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棗燉烏雞,補身子用的。胤禛很自然地給她盛了一碗,蓮心的臉騰地一下又紅到了底兒。

此時此刻,張廷玉和田文鏡幾個人,早已經領著五城兵馬司和九門提督衙門的八旗精銳去全城搜索了。那些曾經去過城郊別院的考生當時都被蒙著眼睛,隻識得內堂擺設,卻不認識路線。但城郊的別院就擺在那兒,跑不掉,隻是得花些時間。

蓮心聽到這些,不由歪著頭想了片刻,輕聲道:“或許臣妾也能出份力。”

“哦,你認得?”他黑眸含笑,揚著眉看她。

“當時坐在馬車裏麵,眼睛也是被蒙著,但能聽到街上叫賣的聲音。”蓮心細細思索,抿唇徐徐地道,“那些平素在街麵上擺攤的商販,不像走街串巷的賣貨郎,一般都是固定在一處,或是定時待在某處的。臣妾記得,當時聽見了油炸聲、賣糖葫蘆的叫喊……碟子摔在地上掌櫃斥罵的聲音,還有芝麻糊的香味兒……”蓮心這樣回憶著,忽然就想起了什麼,眼眸一亮,道,“是城南。”

胤禛將手裏的湯匙放下,靜靜地看著她,等她繼續往下說。

“臣妾知道,城南有一家專門是賣芝麻糊的,非常出名。雖說其他地方也有賣,可等到黃昏之後還能引來百姓排隊去買的,卻隻有那一家。”蓮心眼眸晶亮,唇角略微翹起,此刻卻是將所有記憶都找了回來。

當時因為那馬車行駛得很快,隻在那一處頓了一下,駕車的車夫還罵了一嗓子“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排隊買”,而她猶記得在那處芝麻的香味最濃,應該就是城南沒錯。

其餘那些被強行帶走的考生,一些出身富貴、一些出身高貴,途中又是驚又是嚇,自然想不起來去記住沿途的動靜。而她自小在京城長大,跟著額娘去張羅浣洗活計時,早已將每條街巷摸得通透。

胤禛看著她,眼底透出一絲讚賞來。原以為在馬車上嚇壞了,沒想到竟然在劫持中也能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還能想起更細些的麼?待會兒寫下來,讓張廷玉他們照著去搜找。”

蓮心想了一瞬,道:“或許臣妾可以去幫著找。”

胤禛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隱含著寵溺的味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餘下的就交給他們去辦,否則若是你太能幹,那朕手底下養著的可就是閑人了!”

蓮心臉紅,這哪裏是誇獎,分明是在擠對她啊!

後來,蔣廷錫等人按照蓮心所寫下的情況一一去比對,還真在城南找到了那家老字號的店麵。而順著貢院的那條街一路反推,沿途確實有好幾家油炸的小攤。最特殊的卻是那個賣糖葫蘆的,每日賣不掉,就會到城南一家茶樓裏麵去。掌櫃的跟他是熟人,一邊叫賣,還能有口茶喝。在那日黃昏時分,剛好店裏的一個小夥計打碎了盤盞,掌櫃的跟著算錯了賬,氣得大罵了好幾句。

等找到那家別院,裏麵早已經是人去樓空,然而舊址仍在,登記在名下的產業卻是跑不掉的。張廷玉和田文鏡順藤摸瓜,在衙署裏麵反複核對了幾日,終於揪出了一條大魚。

在這之前,蓮心曾被帶到壽康宮和儲秀宮裏麵做客,名為做客,其實是問話。在穿著破衫被他摟著在馬上疾馳時,宮牆一側目瞪口呆的奴婢並沒看清楚是何人,但這卻是不難知道的。勤太妃也從來沒見過皇上心思這麼外露過,將蓮心帶到殿裏,一則是為了解,一則也是探探底兒。

蓮心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隔著紫檀木雲腿桌,對麵身穿流光四溢錦緞宮裝的女子正端著茶盞喝茶,她穿著一襲金字紅錦吉祥如意常服、玫瑰色小坎肩,纏枝花蔓的刺繡圖案點綴其中,襯得其雍容而華貴,旗頭正中間插著一朵富貴牡丹,發髻間翡翠閃閃、金簪燦燦,端的是耀人眼目。

剛剛巳時的時候,蓮心才從壽康宮裏麵出來,儲秀宮的人就已經在殿外回廊裏等著了。朝著她行過禮,她們道了句“皇後娘娘有請”,便不由分說地在前麵引路。而到了正殿,卻是熏香、茶盞、果品等都備好了。

“自從妹妹晉封為妃,也沒有好好聚過,此番不必拘著,我們好好說說體己話。”

烏拉那拉·貞柔將茶盞放在桌案上,抬起臉,目光輕暖地看著她。

“多謝皇後娘娘。”蓮心說罷,有些拘謹地斂身。

“我虛長你幾歲,大家以後姐妹相稱,也好熱絡些。我看著你更覺得極是投緣,往後你就叫我貞姐姐吧!”

“臣妾不敢……”她低下頭,聲音細細。

說到底,蓮心隻是剛進宮的妃嬪,總有些敬畏心態,尤其麵前坐著的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母儀天下的皇後。在這堂皇的儲秀宮裏,是不該有她坐著的位置的,起碼現在不該。倘若是那些個進宮多年的宮人,哪怕地位低著一等,起碼也跟皇後娘娘有些情麵。

“本宮的身子不好,因此皇上和皇額娘多了些體恤,平素也不怎麼管中宮的事,悉數都落在了皇額娘身上,本宮心裏愧疚難安。但妹妹來了,就好了,總算能有個體己的人幫著分擔過去。”

“皇後娘娘,臣妾怎敢越俎代庖?娘娘折煞臣妾了!”

蓮心說罷,趕緊起身欲跪下,卻被烏拉那拉·貞柔一把拉住。

“什麼折煞不折煞的,都是宮裏人,都是一家子。”她臉上含著寬和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許你認為宮中的女子,互相之間總是虛與委蛇、勾心鬥角。可咱們這個宮,妃嬪少,有子嗣的就更少。皇額娘擔心皇室香火,親自閱選秀女進宮,像雲嬪、婉嬪、安貴人,還有新封的謙貴人……倘若再因為爭寵而鬥得你死我活,可就真的是枉費皇額娘的用心了。”

她說罷,微笑了下,眼睛裏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蓮心知道皇後曾經育有一位皇子,是嫡出,又是長子,若能平安長大,必定是命定的小東宮,可惜早殤,這件事對皇後的傷害極大。蓮心安慰地握著她的手,輕聲道:“娘娘仁德懷善,就算是唐時長孫皇後,亦是要自愧弗如。臣妾一介新晉之人,更要多多效仿學習。”

烏拉那拉·貞柔臉上含著溫柔的笑,麵容雖是不甚出色,卻因著溫嫻靜雅的性情,同樣有著雋永的韻味——就像是一塊溫潤瑩秀的玉,質地清潔,致密堅實,讓人回味無窮。

而玉,是石之美者,因此無價,就如她此時極致尊貴的身份。

“難怪妹妹深得皇上眷愛,果真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效仿亦要分擔,本宮可是等著妹妹早日接手去操持打理呢。”烏拉那拉·貞柔眯著眼,眼波愈加柔光似水。

蓮心抿唇,卑順地垂下頭。

“妹妹可是不知,咱們皇上其實從來都不是兒女情長的,更沒有對哪個女子上過什麼心。那天本宮聽聞萬歲在宮裏麵策馬的事,可真是嚇了一跳呢!”說罷,滿臉羨慕地看向她,“能得皇上如此相待,妹妹真是好福氣。”

蓮心有些羞愧地將頭埋得更低,“皇後娘娘不責罰臣妾有失體統,臣妾真是無顏以對。”

烏拉那拉·貞柔彎起唇角,一笑,“本宮聽聞,皇上是陪著妹妹歸寧去了?”

“都因臣妾一時掛念家中雙親,而那時正好在宮外,皇上就破格準許臣妾返家一解思念之苦,皇上自己則是去了學士府張大人那兒。聽說,一夜長談後,就直接回宮上朝了。”她按照他說的,一字不落地道出。

烏拉那拉·貞柔的眸色一動,卻是不動聲色地端起桌上的杯盞抿了一口。

皇上也是這麼跟勤太妃說的。兩人的言辭出奇的一致,就像是事先通好氣似的,讓人探無可探,問無可問。

烏拉那拉·貞柔覺察出一絲專屬於兩人間的默契,拿著巾絹擦拭一下唇角,溫聲道:“其實妹妹若是向皇額娘告假,還是可以準許回家裏探望的。但即便是皇上破例應允,妹妹還是要去內務府那裏補一個申請。本宮已經打好招呼了,屆時妹妹隻需要遣一個奴婢過去即可。”

蓮心沒想到皇後能體恤至此,趕忙朝著她斂身謝恩。

又閑話了幾句,時辰已不早,蓮心起身告辭。

未有伺候的奴婢隨行而來,皇後賞賜的諸般名貴器物和進貢吃食,都由儲秀宮的一應宮婢隨後送到。

望著那一道漸行漸遠的俏麗背影,寢殿內那一站一坐的兩道身影,此刻在陽光交織的輝映下,在地上投射下相對和諧的剪影——烏拉那拉·貞柔端著茶盞,杯子的水已經涼了,拿著杯蓋輕輕撇末,身側的宮婢卻是涼涼地開口道:“這位新封的熹妃,表麵看不顯山不露水的,氣焰可是囂張得很。說什麼皇上破格準許歸寧,宮裏邊,哪有後妃進宮還能回家的?熹妃不僅破了這個例,更是在第二日由皇上親自接回。話裏話外,可都是在炫耀呢!”

熏籠裏的香早散了,燒剩下的是落雪灰燼。

烏拉那拉·貞柔瞥過一眼,不鹹不淡地斥道:“別亂說話。”

“奴婢哪裏說錯了。都道是娘娘您好脾氣,容著她胡來。而勤太妃就不知怎的也這般縱容著,鬧得這麼有失體統,卻連句苛責的話都沒有,管都不管。”

“你還想讓她管什麼……”

是太妃,而不是皇太後;是暫代中宮之職,而不是全權。說到底就不是皇上的嫡親額娘,能有今日今時的地位,還都要仰仗著皇上的鼻息度日。現在的宮裏麵,隻有熹妃一個正得寵,得罪她,就等於間接得罪了皇上。勤太妃是那麼精明的一個人,順應聖意還來不及,怎麼會在此時去觸黴頭呢!

纖長的金箔指甲描繪著纏枝牡丹紋,輕輕撣了撣茶沫子,烏拉那拉·貞柔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鑽入舌尖,不禁想起昔年自己初進雍王府的時候……

二八年紀,一樣雪雕似的晶瑩剔透,一樣玉琢般的精致無瑕。因著出身,又是先帝爺欽賜的姻親,認識再多的女子,都不能越了她的次序去。然而,當年的所有優渥、驕傲、矜持,都在那個女子出現之時,戛然而止。

昔年已成往事,昔時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斷不能再重蹈覆轍。

烏拉那拉·貞柔的目光有些幽茫,眼睛不自覺地眯起,淡著嗓音道:“待會兒,你去禦藥房一趟。本宮的補藥也該重新配了,讓汪得海重新開些方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