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在辛者庫已經度過小半月,比起在鍾粹宮裏的教習時日,自然是卑微清苦,卻也遠離了鉤心鬥角的中心,隻剩下一小撮人整日的吵吵鬧鬧。就如現在,蓮心在院子裏將剛洗好的布料掛起來,另一邊,玉漱卻跟其他幾個宮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來,蓋過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床鋪上濕了一大塊,是不是你們搗的鬼?”
“誰說是我們,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還好意思賴別人。”
“還敢說不是,你們跟我進去,現在那塊印子還在呢,不知道你們潑的什麼東西。”
玉漱氣哼哼地說罷,揪著她們的衣領就往屋裏走,那些包衣奴婢哪裏肯聽她的,使勁推開她,玉漱被推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紅了眼,撲上去跟她們扭打在一起。
“好啊,你們仗著人多,欺負我一個,看我不讓你們好看!”玉漱難壓怒火,喊了一聲,站起來就往屋苑裏跑。牆角放著一個銅壺,裏麵還盛著滿滿的涼水,玉漱拿起來,不由分說就跑到通鋪那邊,往每個人的位置上澆水,“讓你們欺負人,我用涼水,還是便宜了你們。惹急了我,姑奶奶給你灑洗腳水!”
那些緊接著跟進來的奴婢見狀都愣住了,眼看著自己的被褥和枕頭都一片暈濕,下一刻氣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則是去推她。
玉漱一個人哪裏敵得過多個,被推到地上,又被眾人拳腳相向。玉漱拚著蠻力站起來跟她們廝打,幾個人就這樣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們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宮婢挑釁地叫喊著,嘈雜聲和怒罵聲夾雜在一起。而就在這時,一股燒焦的味道衝入鼻息,拉扯著玉漱手腳的秀女順著味道望過去,一下子就驚愕得張大了嘴巴,“著火了!”
煤油燈在她們爭執的時候被推到了床鋪上,一點燃棉絮,頓時連片的幾處都跟著燒了起來。
宮婢們尖叫著,不管不顧地往屋苑外麵跑,沒人想到此刻應該拿著水壺去撲滅床鋪上的火,更沒人想到火勢一經蔓延,就連窗幔和桌布都燒了起來,迅猛得讓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著火了!”
等蓮心聞聲趕來,屋裏已經升騰起了濃黑的熏煙,刺鼻的味道撲麵而來。
“玉漱,你在哪兒?”
濃煙滾滾,隨著熱浪一波波地襲來,蓮心捂著口鼻,被煙氣嗆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著跑了出來,白茫茫的煙霧裏,隻有一個瘦弱的身影朝著自己這邊走,“蓮心——”
蓮心聽到這聲微弱的喊聲,卻是狠狠鬆了口氣。她扶住來人一看,玉漱整張臉都被熏黑了,發絲淩亂,袖口和衣領也都被扯壞,“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兒?”
玉漱又咳嗽了兩聲,驚魂未定地搖了搖頭。
此刻,其他宮婢都已經圍攏過來,屋裏的火勢很大,濃煙順著窗戶和門口往外冒。玉漱抱著雙肩、微張著嘴,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這事幹嗎?瞧瞧,火都燒成這樣了,房子也毀了,一會兒怎麼跟姑姑交代?”
玉漱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一聽這話頓時就炸了,“還敢說是我,要不是你們欺負人,怎麼會鬧起來的?”
說話間,兩邊又要起爭執。
蓮心一把拉住玉漱,卻是看著對麵的宮婢們道:“都別吵了,你們趕緊看看,裏麵的人是不是都出來了?”
宮婢們麵麵相覷,這才想起來要清點人數,結果清點了一圈,卻發現少了一個。
“糟了,小蕊還沒有出來呢!”
就在這時,大火衝天的屋子裏傳出隱約的叫聲,被滾滾的濃煙所掩蓋。宮婢們都收起了事不關己的表情,紛紛著急起來。
“小蕊在裏麵,我聽得出是她的聲音!”
“可是現在火勢這麼大,衝進去一定會死的,怎麼辦啊?”
在場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臉上都含著深深的焦急和恐懼,然而誰都沒有動。就在這時,身邊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邊,拿起上麵的一件粗布掛緞,在水缸裏浸滿了水,披在身上就飛快地衝進了火海。
“蓮心——”玉漱在後麵急得大叫,聲音卻很快被淹沒在橫梁倒塌的巨響裏。
屋裏的火越燒越猛,濃煙擋住了視線。蓮心用浸濕的袖子捂著口鼻,顧不得頭頂焦灼燙人的熱氣,貓著腰去找那呼救聲的來源。在通鋪最裏側的地上發現了那個宮婢,原來在摔倒後,被牆角倒塌的格子架壓在了下麵。
“救……救命……”
蓮心披著掛緞,繞過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邊,上麵的格子架已經被火燒得滾燙,蓮心費力地推開,手掌被燙得皮開肉綻,卻已經顧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宮女就往門外麵跑。
“蓮心,快點兒出來,主梁要塌了!”
外麵傳來玉漱驚恐的喊叫聲,蓮心發了狠力,雙手使勁一托,借著門檻的力量,將自己和懷裏的宮女都送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橫梁轟然倒塌。
等盼春趕到的時候,半個屋苑都已經在大火中燒毀。濃煙衝天,火借著風勢還在燒,已經有宮婢提著水桶去滅火,然而卻無法補救。
眾人劫後餘生般坐在地上,臉頰都是又黑又紅,玉漱和幾個宮婢接住被蓮心拖出來的那個宮婢。那宮婢早已失去意識,玉漱拍了拍她的臉,過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轉醒。
“誰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為什麼房子會燒了?你們難道都是死人麼,看見這麼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諸女都灰頭土臉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動也不動。盼春的臉黑似鍋底,審視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最後落在玉漱和蓮心兩個人身上,心道自從這兩個人來了就沒有好事情,連著她一並跟著倒黴。
“說,這火是怎麼著起來的?”盼春的聲音厲厲,質問道。
宮女們麵麵相覷,卻是誰也沒有說話。
盼春的臉色愈加陰沉,出聲喝道:“好啊,都不說話是不是?都不說的話,全部都拉到內務府亂棍打死!來人哪——”話音落地,身側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勢就要將眾人拿下。
玉漱別扭地扁著嘴,就在這時,猛地往前邁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將煤油燈打翻的!要罰就罰我一個好了!”玉漱梗著脖子站了出來,頓時那些宮婢都怔住了。
盼春撇過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這是撐不下去了麼?辛者庫可不是誰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毀屋苑的罪名卻並非責罰一頓,或是趕出宮門這麼簡單的。內務府的板子,不知道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鐵呢……”
玉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咬著唇,卻是死不出聲。
是非曲直,她心裏有一杆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為她自己太過衝動。那麼長時間都忍了,這麼點兒小事沒忍住,竟釀成了這麼大的禍端。從她知道有人沒逃出來時,就已經悔恨得腸子都青了。倘若那個小蕊因此而殞命,倘若蓮心因為救人也跟著搭在裏麵,叫她情何以堪,後半生又將以何麵目苟活於世?
“反正是我的錯,我不該跟她們爭吵、不該動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規矩辦,是殺是剮,我都認了!”
“我親眼看著她們發生爭執,卻並沒有上前阻攔,我也有錯。”蓮心輕聲說罷,也往前邁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轉眸,動容地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女,想說些什麼,更想出聲阻止。蓮心微彎起唇角,朝著她搖了搖頭,臉上含著一抹溫然的笑意。
風吹起裙裾如雲,烏絲順著臉頰垂下來,比肩而立的兩人,一個嬌一個俏,即使穿著粗布罩衫,也難掩美麗。盼春抱著雙肩在一側看著,不禁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開肉綻,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這時,後麵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蓮心回眸,發現是那個將涼水澆到床榻上的宮婢。她說完,抿著唇,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後不自在地別過目光。
“姑姑,還有我!”
“還有我!”
“我也跟著打架了!”
不消片刻,後麵的宮婢竟然都站了出來,就站在蓮心和玉漱的身側,眾人列成一排。玉漱見狀,驚詫之餘,和蓮心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溫暖和情誼。
盼春有些玩味地看著眾人,頭一次發現在她手下的這些宮婢,竟然同氣連枝、守望相助。卻道是新進來的兩個人,果真是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讓一貫各自為營、自私自利的賤婢,都開始跟著了轉性兒了?
她眯著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內務府將人送到辛者庫這裏時,給的兩個字——從權。以往被送到這裏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極高的主子,還沒有哪個有好命出去的。然而這兩個人卻隻是罰做苦力兩個月,兩個月之後就有重回鍾粹宮的機會。更特殊的是那個叫蓮心的少女,堂堂的果親王曾經來找過她,壽康宮那邊也曾派人來打聽過她的事情……
“平時瞧著你們一個個都吵吵鬧鬧、互相不對付,想不到關鍵時刻,竟然也能這麼講義氣。可宮裏不是個能講道理、能以感情判斷對錯的地方,該罰的、該打的,一個都跑不掉!你們每人去內務府那裏領十個板子,至於這裏已經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後,就都去將北苑打掃出來。”盼春說罷,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別死愣在這兒了。明早天亮前,必須將這裏整理規整,除了那些燒毀的殘垣斷木,如果明日讓我看見一處糟亂,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說罷,吩咐身側的奴婢將房屋修葺的事情報到內務府去,轉身離開了這裏。
在場的宮婢麵麵相覷,見事情這麼容易就過去了,無不驚愕非常。而後的一頓板子,直將每個人打得皮開肉綻,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每個人卻都萬分慶幸,宮中走水,闖下的是太大的禍端,卻被盼春幾句話就抹過去了,諸女都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
從那之後,辛者庫裏的氣息一下子變得和順了,就連平時的吵鬧和怒罵,都漸漸變成了嬉笑和打鬧。蓮心因為救人而傷了手,竟也有宮婢送藥膏來,雖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卻也比沒有好。
隻是蓮心再沒見過允禮,無論是躺在床上養傷的日子,還是辛苦操持雜務的時光,喜怒哀樂,都不再有那個人的參與。甚至為了避免想起他,蓮心沒日沒夜地浣洗、劈柴、織染……然而待在深宮中最荒僻的辛者庫裏,仍舊不斷有關於他大婚的消息傳來——九月初八,紐祜祿·嘉嘉再次通過複選;初十,允禮進宮參加閱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宮請旨,將嘉嘉指給十七王爺允禮,聘為嫡福晉,不日成婚……
這些時日風更加涼了,似乎隻是一日的光景,滿院的花卉便凋零殆盡。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霽,空氣中泛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陰霾未明的天際堆積著厚厚的雲層,陽光篩下來少許,鮮有放晴的跡象。
蓮心費勁地將劈好的柴火碼放在一起,拿著巾帕擦汗,苑外響起了一道議論的聲音。
“聽說,十七王爺今日大婚,要領著新福晉進宮來請安,屆時紅毯鋪地,一直要鋪到蒼震門去呢!”
“可不是,皇上親自下旨,宮中要大肆慶賀一日,筵席、賞月,連宮裏的奴婢都能去看熱鬧。盼春姑姑說,為了不引起衝撞,便是連我們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圓,人團圓。真是挑了個討喜的好日子。
蓮心靜靜地聽著,連板斧脫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沒有察覺到。此刻,那些始終哽在胸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洶湧澎湃而出,竟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他真的要大婚了麼……那個溫柔笑著跟自己說一定要等著他、要通過閱看的男子,即將就要大婚了。
她始終記得初見時的那個早上,明燦的陽光灑在一襲冰緞錦袍上,沐浴在陽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著一層如煙白霧,清淺瞳心,仿佛倒映著一彎湖光山色,明媚而輕暖。
府中幾月,他帶著她逛遍了京城裏的梨園茶坊;每日下朝之後,會陪著她練習所學的規矩和技藝;公務忙得再晚,都會回來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麵前,問一句,究竟將她置於何地?曾經的那些輕柔細語、那些似淺猶深的許諾,難道都是一時的意亂情迷麼?還是說,根本是她會錯了意,他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蓮心緊緊地攥著裙角,手心因為粗布勒痕而通紅一片。太妃娘娘說得沒錯,像他那樣的皇室貴胄,隻有婚配上三旗高貴出身的女兒才不會辱沒了身份。她自問並不是個貪慕虛榮之人,可終究一直在癡心妄想,妄想著能與他長長久久地廝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為他枝頭上唯一的鳳凰。
身後驀然響起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蓮……蓮心小主。”
蓮心沒有回頭,多麼陌生而可笑的稱呼!在這裏已經很少有人會這麼叫她,隻有那個脾氣古怪的女官,偶爾會冷嘲熱諷地自稱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聲“小主”。
“蓮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給小主送一件東西。”
她回眸,身後的人已經站了很久。來人年歲尚輕,低眉垂眼的模樣,放在人堆裏就不會再被認出來,可蓮心認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
她靜聲不語,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小安子從懷裏取出一件東西來。
那是一枚精致的香囊,緞麵上繡的是蓮花紋飾,一看便知是針黹並不熟練的技藝,連收邊兒都不算齊整。是她親手繡製的,親手給他戴上的。
蓮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雙眸子裏縈繞起煙靄。怎麼,送還了珍珠還不算完,現在連她曾經送給他的一件小東西也棄如敝屣,巴不得都要還回來了麼?
“蓮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將這香囊交給您,並且讓奴才帶給您兩句話:一句是‘昔日贈物之語,一時一刻未曾忘記’,另一句是‘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小安子說完,就將香囊遞到她的手上,悄然離開了。
風卷著花葉而來,零落香塵,微末翩然。
蓮心怔怔地望著掌心這一件繡工簡單的飾物,內裏香草,烘幹塞滿得有些紮手,隨後卻摸出其中顆顆圓潤的小球,她倒出來看,竟是紅豆,一粒粒嫣紅如血。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