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妹妹來了這裏,可是為本宮省去了不少煩心事。”武瑛雲閑坐在敞椅裏,她麵前的梨花木雕花方端石桌案上擺著各色果盤,盛著的香橙一瓣瓣掰開,宛若金錢,露出金燦燦的果肉,一脈脈熟透的香氣勾人津液。武瑛雲揀出一塊放進嘴裏,入口津甜。
襲香此刻正坐在另一邊的敞椅上做著針黹,繡線勾勒,繡針上下翻飛,緞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紋飾,卻不像是給年輕女子做的,柔軟的料子質地素白,是宮裏專為稚齡的皇子皇女準備的雪緞。襲香在上麵繡上花紋,等親手剪裁完,就是小宮裝最外麵的襯緞,還做了錦肩、小腰帶、小繡鞋……一針一線,都親手而製,比起廣儲司的精細手藝自然略遜一籌,然而一眼看去卻跟其他皇子的裝束都不同。
“娘娘哪兒的話,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幫姐姐分擔一些雜事過去,姐姐也好安心調養身子。”襲香頭也不抬地說完,用牙咬斷絲線,打了個結。
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將我這裏的瑣事都攬了,豈不是沒有心思再去伺候皇上!妹妹是新晉的貴人、是新寵,斷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啊,不然可就是本宮的罪過了!”
襲香抬起頭,朝著她沒心沒肺地一笑,“自從侍寢之後,我就再沒見過皇上了,哪裏稱得上是什麼‘新寵’,姐姐可是羞煞我了呢!更何況姐姐的手還沒痊愈,又要代為照顧小公主,甚是辛苦。妹妹無以為報,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才不會愧對了姐姐的一番照顧啊!”
她剛做好的襯緞就是給小公主的。現在小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凡是精細小物件,也悉數出自她手,對外卻承的是武瑛雲的名頭。勤太妃知曉此事,更是對鹹福宮大加讚賞,稱讚武瑛雲賢德溫良,是後宮妃嬪的典範。
原本是個麻煩的小公主,從此卻成了武瑛雲博取賢名的踏腳石,且任何事都不用她操心,自有個白來的妹妹自願替她照看,不會貪功且不會生事,她何樂而不為呢?
襲香將繡好的襯緞放下,忽然想起什麼來,“呀”的一聲,“真是罪過,差點忘了要帶大妞兒去禦花園了。午膳過後,她最喜歡在那兒玩一會兒,然後再回來午睡。姐姐,我這便帶她去了!”襲香說完,就匆匆去了偏殿,繡針都沒收進笸籮裏,就放在桌案上。有奴婢過去替她拾掇好了,才連著繡品一並送到長春宮裏去。
武瑛雲麵容含笑地看著這一切,恍惚間想起了曾經親近過的那一位,不禁暗自覺得,沒有腦子的美人兒似乎更好,永遠也不會有她自己的意願,永遠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已是初秋,風有些涼了。勤太妃由奴婢攙扶著,在禦花園中徐徐散步,身後跟著的宮人和嬤嬤如眾星拱月一般,緊隨其後。
此時滿院芳菲已盡,唯有金菊盛開得淒淒烈烈,大團大團金黃色的花,一叢叢、一簇簇,將偌大園林裝點得金碧輝煌,衝天的香氣逼人鼻息,生生將一樹春夏之氣都收盡了。間或有不同的花品,或是嫣紅、或是淡粉、或是淺綠,宛若一顆顆明珠翡翠堆砌在雕欄裏,盈盈可愛。
“園子裏風涼,奴婢去給主子取一件大氅來吧。”這時,身邊伺候的老奴婢斂身道。
勤太妃卻朝她擺了擺手,溫言笑道:“哀家的身子還沒那麼不中用。趙太醫不是也說,這時節秋高氣爽、氣息怡人,讓哀家多出來走動走動。倘若裹著暖裘,索性回宮裏過冬算了。”
奴婢斂身遵旨。一行人轉過堆秀山,萬春亭即在眼前,勤太妃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涼微風中夾雜的花香,頓時有沁爽之感,不禁抬眼望了一下,眼前雲闊天高,視野開闊。
收回視線時,一抹小小的身影卻驀地闖入眼簾,“那是……”
一個小女孩兒就坐在萬春亭的二層雕欄上,雙腳一晃一晃的,目光卻是呆呆地望著前方一動不動。隻用一隻胳膊扒著雕欄,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
“主子,那是小公主啊!”
奴婢們見狀,都抹了一把汗。雖然不高,但那麼小的孩子倘若掉下來,即使不會沒命,也會摔折半條腿。想當初,姝雅主子的小公主可就是這麼沒的。
“大妞兒、哀家的皇孫女!她不是由鹹福宮的武氏在照顧著麼,怎麼會一個人待在這兒?還爬那麼高!來人哪,趕緊把她抱下來!”勤太妃心焦地朝著身後招手,隨行的奴婢們趕忙呼啦啦地走過去。
這時,萬春亭的另一邊,驀地響起一道驚呼:“大妞兒,你怎麼坐那兒去了?”
襲香正捧著一盤桂花糕回來,走到亭子底下,就瞧見了那抹小小的身影,嚇得連盤子都脫了手,驚叫著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層。
雕欄的位置有些高,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是怎麼爬上去的。襲香使勁伸著胳膊,堪堪能抓到小公主的裙角。她卻不敢太用力,生怕這孩子一個不小心栽下亭子。
“大妞兒乖,姨娘抱你下來!”
小公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像沒看到她一樣,晃蕩著胖嘟嘟的腳丫,喃喃地道:“額娘,大妞兒要額娘……”
此時起了風,刮在臉上有些疼。襲香的鼻翼一酸,“大妞兒乖,剛剛姨娘取桂花糕來了,大妞不是最喜歡吃桂花糕麼?等大妞兒吃完桂花糕,姨娘就帶大妞兒去看額娘,好不好?”
小女孩兒這才有了反應,轉過頭,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欣喜,“真的?”
襲香忍著眼淚,點點頭,“姨娘什麼時候騙過大妞兒?乖,讓姨娘抱你下來。”
“嗯。”小公主臉上展開純真的笑靨,朝著襲香張開雙臂,小身子往下一傾,就整個撲到了襲香的懷裏。襲香踩著花盆底的旗鞋,腳步本就不穩,衝撞的力道讓她往後踉蹌了一下,而後整個人狠狠坐在地上。但她卻緊緊將小公主護著懷裏,沒讓小公主受到半點磕碰。
就在這時,那道明黃宮裝的身影已至跟前。
“太……太妃娘娘……”襲香抬起頭時,一下子就愣在了當場,好半天才想起來給她揖禮,卻忘了禮數,竟然就抱著小公主轉個身跪在地上。
勤太妃沉著臉,示意伺候的奴婢將她扶起來,“小公主不是一直由雲嬪照看的麼,怎麼會跟著謙貴人來禦花園?還爬得那麼高,倘若有個閃失,可是你這個小小的貴人擔待得起的?”
剛才的一幕她看在眼裏,然而更多的卻是陣陣後怕。大妞兒是唯一的皇孫女,額娘被打入冷宮,她被安置在鹹福宮,想不到竟然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
“太妃娘娘,都是賤妾的錯,不關雲姐姐的事。都是妾見小公主年幼可愛,很想照顧她,才每日帶她來這裏散步遊玩。請太妃娘娘不要責怪雲姐姐!”
勤太妃的視線從她的頭頂飄過去,驚疑莫定,“你是說,每日都會帶大妞兒過來玩兒?”
襲香嚇壞了,拉著小公主的手,哆嗦著肩膀,竟是語不成句,“小公主她,她離開親生額娘的身邊,很可憐的……每天都要坐在較高的地方,說要在上麵看額娘,如果妾陪著她坐上去就沒事,否則小公主連飯都不吃也不睡覺。妾心裏頭難過……”
勤太妃看著躲在襲香身後的小女孩兒,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將婉嬪打入冷宮,是她的意思;將小公主交給雲嬪撫養,也是自己熟慮後才做的決定。這麼看來,她這段日子一直操心著選秀的事,對這個獨一份的皇孫女倒真是沒有盡到責任。
“聽你對小公主的日常起居說得頭頭是道,這段日子應該都是你在照料她吧……”
襲香咬著唇,怯懦地低著頭,卻是不敢回答。
勤太妃又是一歎,朝著小公主招招手,“大妞兒,到皇祖母這兒來。”
小小的手白皙柔嫩,握在手裏像是隨時都能捏碎一般。這麼脆弱的生命,縱然身份尊貴,在深宮中卻是無依無靠。勤太妃眯著眼,恍惚間不由得想起經年前的往事,有些心酸。
這時,襲香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賤妾大膽,懇求您饒恕婉嬪姐姐。”
勤太妃抱著小公主,蹙眉看她,“你跟婉嬪……”
襲香咬緊牙,貝齒咬出的是幾分傷感,“妾與婉嬪姐姐素不相識,也從未見過。隻是這段日子以來,妾看著小公主傷心、難過,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心裏委實難受……妾不知道婉嬪姐姐究竟犯了什麼錯,可小公主是無辜的,她需要娘親在身邊照顧。還請太妃娘娘看在小公主的分上,給婉嬪姐姐一個機會!”她說罷,深深地叩首。
勤太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地上的少女。這是個剛進後宮的妃嬪,晉封時日尚短,或許才能依舊保持著一份善心,然而這樣純然的心性卻是真正難得。
“你不知道婉嬪所犯何事,就敢為她求情,豈不知這樣會害了你自己麼?”勤太妃臉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定定地看著襲香。
徐佳·襲香一怔,臉頰有些紅,不知是嚇的還是緊張的。聞言,惶惶地跪在地上,卻不知該如何說,“妾……妾也不知……”
勤太妃臉上笑意更濃,收回目光,拉著小公主的手道:“大妞兒跟皇祖母去壽康宮裏吃茶好不好?皇祖母有日子不見大妞兒,想念得緊。”
小孩子懵懂地點頭,卻是看著地上的襲香,奶聲奶氣地道:“我要姨娘。”
勤太妃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臉兒,“好,大妞兒想要什麼都好。”說完,不鹹不淡地瞥了襲香一眼,“既然小公主開口,你便跟著吧。至於你的話,哀家會好好考慮的。”
襲香露出一抹震驚的喜悅,隨即深深叩首,“謝太妃娘娘!”
……
鹹福宮裏,桌案上的果品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碎瓷片。武瑛雲焦躁不耐地在殿裏走來走去,須臾,盯著前來報信兒的宮婢,“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親眼看到謙貴人帶著小公主出現在勤太妃的麵前?”
“千真萬確,奴婢聽說謙貴人還替婉嬪娘娘求情來著。”
武瑛雲喉頭一哽,好半天都沒緩過氣來。那賤婢是果真沒長腦子,還是怎麼著?承著她的情,回過頭來卻為李傾婉說話,莫非她跟李傾婉早就……
武瑛雲臉上閃過一抹陰鷙,側眸吩咐道:“將殿裏的東西都拾掇了,然後去長春宮請謙貴人過來一趟,就說兩日不見,本宮牽掛她了……”
表麵看著蠢蠢鈍鈍的,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人,難不成,內裏卻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主兒?她在宮裏少說也待了三四年,倒要看看,這小蹄子究竟耍的什麼把戲。
“雲姐姐,你找我!”
此時此刻,武瑛雲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在梨花木大敞椅上,敞椅後麵是紫檀雕花山水人物三折扇大背屏,身上穿的是一襲石青色撒花金絲繡宮裝,梳端莊旗髻,雍容而華貴,整個人仿佛籠罩在一派璀璨的月華光輝裏,不禁讓人生出相形見絀之感。
“坐!”武瑛雲擺手,朝剛踏進殿門的少女示意了一個動作。
襲香毫不掩飾眼睛裏的讚歎和羨慕,然後輕快地坐到她的下垂手,渾然不知地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姐姐穿得這麼漂亮,可是要將宮裏的其他姐姐都比下去了。我剛剛在殿裏繡了幾件小東西,來得著急就忘了拿過來,待會兒讓奴婢給姐姐送來。裏麵有一件繡囊正好也是石青色的,剛好配著姐姐這一身裝束。”她獻寶一般絮絮叨叨地說完,大概是覺得口渴,端起桌案上的茶盞,連聞都不聞一下就一飲而盡。
武瑛雲靜靜地盯著她這一係列動作,並未說話。
有著麗顏明眸的少女,總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仿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動人。在鍾粹宮裏待了幾個月,剛躋身後宮不久,做事永遠是顛三倒四、甚是粗心。就連第一次侍寢時,都忘記跟內務府的太監報備時辰,還是她這個過來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處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兒。同時也忘了,她在鍾粹宮接受教習時,怎樣欺負過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這一聲聲‘姐姐’,叫得可真是動聽啊。可背地裏做些什麼事情,恐怕隻有你自己知道。”
襲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麼還想裝傻麼?”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眸若冷泉凜寒,“兩日前,你是特地帶著小公主去禦花園裏等勤太妃的吧?還故意先走開,讓小公主坐在高高的雕欄上,好在太妃娘娘麵前演一出苦情戲。本宮真是不懂,提拔你進後宮的是本宮,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宮。李傾婉不過是一個打入北五所的廢妃,何勞你費盡心力,也要為她求情呢?”
“雲姐姐,我……”襲香聽她說完一席話,卻是震驚般瞪大眼睛,隨即眸子裏蓄滿了淚。
“怎麼,被本宮拆穿了心思,害怕了,還是覺得羞愧?”
武瑛雲看著她一副委屈的模樣,心底的慍怒更勝。就是這楚楚可憐、懵懵懂懂的虛假表象,竟連她都被蒙蔽了。還想著今後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色衰時,在宮裏麵也能有個依仗。可惜,卻是瞎了眼睛!
“雲姐姐,我沒有故意那麼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欄杆上麵,我的魂兒都快嚇沒了,也不知道自己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衝撞了太妃娘娘……”
“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武瑛雲狠狠一甩手,將桌案上的盤盞統統掃落在地,而後起身,怒氣衝衝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領,“就算你再蠢鈍無知,也應該知道這宮裏麵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嬪是死對頭,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關進冷宮,你現在卻要替她求情?”
襲香驚愕地張大嘴,嘴裏仿佛塞進了一個團子,“我……我並不知道啊,原來是姐姐……”
“以前不知道,現在本宮就告訴你——當初婉嬪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宮,險些讓小公主喪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腸,才下令將她打入北五所冷宮的。現在風平浪靜了,憑你一介剛晉封的小小貴人,就想力挽狂瀾,救她脫離苦海,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襲香哆嗦著肩膀,聲淚俱下,“姐姐,我當時隻是覺得小公主太可憐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饒了我……”
武瑛雲沒有鬆開攥著她衣領的手,反而伸出另一隻手,狀似輕柔地撫摸著那張綢緞般膩滑的臉頰,“你可是本宮的好妹妹呢……本宮親手將你帶進後宮,怎麼會對你有所記恨呢?不過,既然你那麼心疼小公主,索性就搬來跟本宮一起住吧!長春宮裏空曠寂寞,妹妹在鹹福宮裏與姐姐做伴,從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費太妃娘娘的托付啊!”
近在咫尺的麵容,笑靨如花,襲香卻打了個寒戰,淒楚地咬著唇,點頭再點頭。
(3)
晨曦的露水還沒幹,淡淡薄霧中滿院子的花葉簌簌。還未到辰時,蓮心和玉漱就早早起來幹活了。西苑裏,幾匹布帛和掛緞都洗好了,一道道掛在架子上,到處飄著皂莢的清新味道,另一邊卻還有一厚摞需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