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剃五十年來,我對母親的孝心恒久不變,對其他親友也總是量力接濟,隻是我有自己的原則與方法。有的徒眾看我對於苦難者的求助慷慨解囊,對於親人的需索反而思前顧後,心中百思不解,於是前來問我,言語中帶有不平之慨。我回答他們:“因為我不認為親人是我的,更不覺得苦難者不是我的。”
當我們行走街頭,目睹貧富貴賤、少壯老弱,和我們擦身而過;當我們踏青野外,但見走獸爬蟲、飛鳶遊魚,與我們相視對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過去世裏的父母親眷?究竟誰是我的?誰又不是我的呢?所以,該給的,我萬金不惜;不該花的,我一毛不拔。唯有等視一切眾生,拔苦與樂,才是真正的回報深思,因此我發願生生世世來此人間,學佛行道,度脫有情。
曾經有人和我說:“為什麼對那麼頑劣的徒弟,還要煞費心機?”我想,就是因為他冥頑不靈,我才要多花心思,將他導向正道。子女再不好,幾曾看過為人父母者嫌惡合棄呢?樹上的葉子掉落下來,因為不是我的,所以一點也不感到疼惜;身上的皮肉受傷化膿,因為是我的,所以每天用心敷藥包紮。如果我們能將眾生視為自己的眼耳鼻舌、手腳四肢,就會珍惜每一個因緣,心甘情願地為對方付出一切。
前些日子,一名信徒恭敬地捧著一個破舊的紅包袋給我,靦腆地說道:“它已經在我口袋裏放了三年,每次您都來去匆匆,沒法子送給您,今天總算讓我遇到了。”對於信徒的厚愛,我真是感激不盡,但是我的確打從心裏將信徒看成是整個佛教的,從未視為個人所有,因此每次主持皈依典禮完畢,我總是趕快離開,恐怕沿途受人跪拜;每回大座講經下台,我也是瀟灑而去,不帶走一個掌聲。但是隻要大家有困難找我,我一定為他們解決。
經雲:“所有眾生,我皆令人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又說:“眾生眾生者,即非眾生,是名眾生。”唯有保持一顆無所得心度眾利生,我們才算是真正擁有了一切的眾生。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台灣以後,本省人一直喊我是大陸來的和尚;一九八九年,我首次返回一別四十載的家鄉,行至大陸各地,大家卻都說我是台灣來的和尚,一時之間,我突然對於自己應該隸屬哪裏,感到模糊起來。後來我走訪各國弘法,才發覺自己每到一地,都將當地視為是我的家鄉,所以我睡得安穩,吃得自在。
白人的胡睛碧眼,固然清新大方,黑人的黝膚卷發,看起來也美麗高貴,歐洲的古堡令人發思古幽情,非洲的森林也頗具原始風味。隻要我有一顆泛愛大眾的慈悲心,又何必自我設限,將自己局促於某一個國度裏昵?於是我立意要做一個“地球人”,把自己奉獻給全世界的眾生。因此,我在海外各國建設數十家道場,成立世界性的“國際佛光會”,希望凡是與我一樣有國際觀的同好,都一起來擁抱地球,為世界的和平安樂攜手合作。
我們的心胸有多寬廣,就能包容多少事物,所以身體固然是我的,國土、眾生、地球也都是我的,甚至隻要我們具足慈心悲願,立意直下承擔,整個宇宙都是我的,然而一旦放下萬緣,就是自己身上的一毫一發,乃至坐擁三千大千世界恒沙七寶,也都不是我的。所以應該有無量喜合,普施回向的度量。
過去秦人遺失一把寶劍,不但不懊惱,反而說道:“天下人失之,天下人得之。”這麼一轉念,不但寶劍沒有失去,而且還擁有了全天下,何其樂哉!失去與擁有,包容與喜合,其實是一體的兩麵,唯有將兩麵結合起來,我們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全部。所以我們在世間生活,若能同時具備“什麼都是我的”胸懷,與“什麼都不是我的”雅量,才能如行雲一般舒卷自在,像流水一樣任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