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我在榮民總醫院做心髒手術,為我主持開刀的張燕大夫因而與我成為好友。有一天,他和我說:“如果我早已認識你,就不敢為你開刀了。”我笑著說:“這就是不知道的樂趣啊!”回想從開刀房到恢複室這段時間,曆經三十小時,我都是在渾然不知的狀態中,並不感到痛苦;後來知道許多人在門外整日守候,心裏一直覺得不安。我突然體悟到:世間許多的憂悲苦惱不都是由於人知道的事情太多而造成的嗎?再回想我這一生當中,由於“不知道”而得到的樂趣可真是不勝枚舉啊!
五歲那年,外公劉文藻溘然長逝,家中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我當時不知死為何物,隻感到外公平日時常板起臉來訓人,現在卻睡得那麼安詳,不禁竊喜。及至稍長,方覺抱愧不已。所謂“少年不知愁滋味”,童年時因為不知道人事的滄桑,所以天真爛漫,隨著年紀增長,見識越廣,樂趣也漸漸淡然。
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和兒女們說起一九二七年,孫傳芳與北伐軍隊在龍潭會戰,士兵們來家中搜人,拿刀到處亂刺的情景。盡管事過境遷已久,然而母親每次說到這裏,總是神色駭然,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那時的我,因為沒有經過戰亂,不知惶怖,隻覺得與“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相仿。十歲那年,抗日戰爭爆發,雖然真正的戰爭已經來臨,遠地也不時傳來日軍燒殺擄掠的消息,但事不及身,所以依然不覺驚恐。當時我參加國民政府舉辦的民眾補習班,因為念錯一個字而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那種切膚之恥竟然有甚於耳聞戰爭之苦,至今仍記憶猶新。次年,我隨母親離鄉尋找在戰地裏失蹤的父親,目睹屍骨遍野,漂血成河的景象,我終於意識到戰爭的可怕,兒時與兄弟玩“騎馬打仗”的樂趣,也隨著知道事實的殘酷而消失殆盡。
自一九四九年告別故鄉以後,與家人中斷音訊,沒想到首次得到的消息竟是外婆亡故的噩耗,使我既震驚又傷慟。外婆的溫良恭儉,是我一生的典範,然而卻不能為她親料後事,抱憾之餘,隻有將多年積蓄的供養儭錢寄給弟弟,請他為外婆建立塔堂,以為至少略盡孝意,了己心願。沒想到數年前返鄉,看到的居然是弟媳婦的墓碑,當下心甚不悅,久久不能釋懷。想到世間多少戀人因為發現對方沒有忠於感情而發生勃溪,終至分手;多少患者由於了解自己病情深重而日漸消沉,抑鬱而死。我深深感到:在“不知道”中,與事實保持距離,反倒是一種美好的境界。
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八月二十二日那天,秋季法會結束,我拿著錢,歡喜地上街買布,準備裁製僧衣,沒想到半路上被捉去警察局。因為平日不做虧心事,心中坦蕩蕩的,心裏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被釋放以後,得悉是在搜捕匪諜,讓我倒捏了一把冷汗,因為一旦定罪,隻有死路一條,不禁慶幸當時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地渡過難關。
我一生中看遍各種出家因緣,大致說來,有聞法歡喜,立刻決定落發者;有考慮再三,才乞求師父圓頂者;也有猶豫徘徊,依然躑躅不前者。而我是在偶然的因緣下髫齡出家,沒有考慮的機會,或許正因為不知道出家是什麼,沒有分別心,反倒比別人更能安住在佛法裏。當時我是寺中年紀最小的沙彌,由於自愧什麼都不知道,我虛心向學,因此承教最多;由於自慚什麼都不知道,我謙卑恭順,因此結緣最廣。人生有如一場馬拉鬆,回首當年,一些聰慧過人的學長因熬不過風霜雨雪而墮入紅塵,另有一些才學超群的同道則耐不住人情冷暖而流落世俗。所謂“打死拿拳的,淹死會水的”,登高山的健將容易死於山難,開快車的好手也經常亡於車禍,能在“不知道”中隨遇而安,真是一種難得的福分啊!
二十三歲來台時在基隆海港登岸,望著陰晦的天色,隻覺路途茫茫,每遇一人,皆不認識;每走一步,不知止於何處。雖說“今日不知明日事”,但我確信隻要站穩每一個腳步,珍惜每一個因緣,將今日的事情做好,未來就有希望。至於明日將發生什麼事情,既無從知道,也不一定要知道,就這樣安然地度過了一生中最困頓的時光。
由於仰慕慈航法師盛名,因此安身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專程前往彌勒內院拜訪求教。慈航法師笑臉相迎,隨即聚合寺眾,臨時提議要我代他上課,我隻好依言開示。事後想想,還好事先不知道,否則,恐怕緊張得三天三夜都難以安眠。後來,我經常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於各種場合應邀即席發言,無形中培養了應變的能力。所以,不知道沒有關係,把握當下的機緣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