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行來,我雖未曾找到心目中的領導人,但因為我甘於隨緣、被人領導,不但悟出一番領導的方法,更深深感到“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事”之銘語誠乃擲地鏗鏘,曆久彌新的至理。換言之,一個稱職的被領導者如果找到了名主,就必須心悅誠服,放下“上、中、前”(請客坐在上位,照相坐在中間,走路走在前麵)的欲望,捐棄己見,時時記住扮演好幕僚角色,不但不可批評領導者,更不可出賣領導者自我求榮,一個被人領導的晚輩不得利用領導者的名聲,而且應該善於體會領導者的理念,勤於執行領導者的指示。春秋時代的樂毅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像劉墉的方正不阿,盡忠職守;和珅的八麵玲瓏,隻顧私利,是兩種不同形態的被領導人。結果前者流芳百世,後者遺臭萬年,實足以為後人深思簡擇。
對於徒眾,我從不以領導者自居,而總是循循善誘,觀機逗教。大多數的弟子都心甘情願、死心塌地服從領導,在工作崗位上勤奮精進,但也有些弟子表麵順從,心中卻存深厚我見。對於這類人等,我也隻好裝聾作啞,忍痛見他受挫以後,悔不當初。有時,我也讓一些弟子偶爾有機會充當我的管理人,讓他們心裏高興一下。所以,在走路時,有時聽到他們善意地要我向前退後,我都無不遵守;在吃飯時,有時聽到他們好心地要我吃這吃那,我也鹹皆從命;乃至在開會時,弟子提出佳見,我均從善如流;在做事時,徒眾另有良策,我也隨喜接納。也許正因為我與生俱來這種“被人領導”的性格,所以能與弟子融洽相處,和合無間。
至於我所創設的佛光會,各地協、分會的會長、幹部等,大多為事業有成的社會精英,大家在一個佛陀的人間佛教信仰下團結合作,所以我對於他們的領導也僅限於信仰上的指點,其他如感情、事業、友誼、婚姻等問題,我都避免幹預。由於彼此認清界線,所以能凝聚共識,發揮力量。
在叢林中,住持雖貴為一寺之主,但舉凡進出道場,都要遵守客堂規矩,事先告知頭單知客;早先出家的師兄即使年至耄耋,亦須遵從工作倫理,服從序級較高的師弟領導行事。這就是佛教界的長老擔任“領導人”和“被領導人”,以法製為尊,不計較名位的典範。放眼古今,可說最合乎工作的倫理,最合乎做人的藝術。
披覽聖典,觀世音菩薩本於無量劫前證悟佛果,號正法明如來,卻甘於倒駕慈航,接受阿彌陀佛的領導,在世間應聲救苦,所以娑婆穢土有了光明的希望;彌勒菩薩與釋迦如來本為同參道友,但由於前者樂意做補處菩薩,接受後者的領導,使得來世的佛子有幸於龍華三會時,全部得度。諸佛菩薩尚且如此,身為凡夫俗子的我們更應放下尊卑大小的觀念,以眾生的福祉、世界的安樂為重。
翻閱史籍,周公輔佐周成王,後人不僅讚美成王的仁慈愛民,更對周公的廉能賢達歎服有加;魏征輔弼唐太宗,後人不僅稱道太宗的察納雅言,更被魏征的公忠體國感動不已;諸葛孔明輔佐愚昧的阿鬥,阿鬥之父劉備雖明示諸葛亮可取而代之,但諸葛亮仍一心為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劉伯溫幫助明太祖得到天下,卻甘於屈居其下,做一個謀臣,貢獻良策。凡此無不成為佳話,傳誦至今。因此“被領導者”雖於表相上地位較低,但隻要肯韜光養晦,涵養人格,堅守崗位,公忠輔弼,其諸般成就即足以與領導者並稱媲美。
在中國,經常將妻子稱為賢內助,在現今男女平權的時代裏,顯得女人好像低了一截。但仔細推究,實際上在一個家庭裏如果沒有母親、妻子,何以為家?所以一個真正的賢內助應該具備賢慧、勤勞、能幹、友善的條件。在歐美,重要人物的身邊都有許多助理來幫他打點事情,中國的社會一向稱之為秘書,無論是助理也好,秘書也罷,與要人比之,似乎都處於卑微的“被領導”地位,但一切要務若非助理、秘書的推動,則無法成事。所以身為一個被人領導的屬下,除了要具備瞻前顧後、策劃事務、人際融和、勤奮耐勞的條件之外,更必須有忠誠不貳、通情達理、知進退、不越分的美德,最忌短視近利、欺下瞞上、逢迎攀緣、曲躬諂媚。
所謂“世事通達皆學問”,人間何處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你看!紅花必須要有綠葉的陪襯,才能顯得出整體的美感;明月也必須要有眾星的點綴,才可以表現出夜色的美麗。“被領導”是一門很大的學問,“被領導者”能做得稱職中矩,將一己融入別人,遍人大我之中,也是在擴大自己,成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