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領導學、統禦學、統帥學、主管學等書籍林林總總,充斥書店,正符合中國人“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觀念。其實就我一生的閱曆來說,被人領導是一門重要的學問,而且能夠被人領導的人將來才能做好領導的角色。我深感領導別人固然很難做好,但能夠善於被人領導,亦非易事。所以,當目睹大家熱衷於做領導人時,我不禁在此大聲疾呼:做一個成功的被領導者才是一門最重要的學問。
我從小出家時,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位領導者讓我追隨效法。當時,太虛大師有感於中國佛教積弊甚深,所以極力推動教製、教理、教產改革,他的悲心願力、深厚學養、熱忱為數、勇於承擔……再度成為許多青年僧伽心目中最景仰的對象。雖然我隻有親聆教誨一二次,但心常向往之,甚至經常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為他效命,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一九四六年,我好不容易獲得師父誌開上人的允準,準備回家,這是我出家以來第一次探親,正當喜不自勝時,太虛大師倡組“中國佛教會第一屆會務人員訓練班”的消息傳來,我立刻放棄返鄉計劃,爭取參加,成為我一生中難忘的回憶之一。
中國佛教會正籌組第一屆大會時,太虛大師在上海圓寂的噩耗驚動了整個佛教界,緇素二眾無不哀慟莫名,我也如遭晴天霹靂,鎮日失魂落魄,頓感前途一片茫然,猶如日月無光,大地一片漆黑,不知何去何從。因為我不僅是在為我個人的損失而傷感,也是為中國佛教的未來感到擔憂。後來我想到同學智勇法師能寫善說,文武兼具,遂一心追隨,並多次去函表示欲將宜興地方小學校長一職讓給他做,請他速來領導。後來在某種機緣之下,我們聯袂離開宜興,抵達南京華藏寺時,我也擁護他當住持,並自願做他的副手,接受領導,亟思竭智盡忠,共為複興佛教而努力。
一九四九年,我們相約分頭努力,希望借此天涯海角,分燈為教。後來他從南京又回到宜興,我從大陸來到台灣,從此關山遠隔,音訊全無。我心中依然盼望能有一位大德讓我追隨左右,奉行領導。所以,我觀察良久,準備擇主常隨。在尋尋覓覓之中,我發現盡管有的大德長於教理研究,有的大德精於時勢分析,有的大德善於政論批評,有的安於高位榮顯,但都未能懷抱振興佛教的理念。在茫然無主之餘,我更加渴望能出現一位沒有自私主觀立場,而且真正關心整個佛教的高僧大德,來作為依止的對象。
一九五五年,大藏經環島弘法宣傳團成立,我擔任領隊,追隨團長南亭法師四處布教,秉持屬下分擔憂勞應有的態度為其效命。隻是生性保守的南亭法師經常指示我這樣不能做,那樣不可做,所以雖然合作期間從未發生爭執,但心中深以為憾。盡管如此,我自始至終從未有不歡的場麵,一直很慶幸自己還是能接受別人的領導。
一九六三年,我和白聖法師組織台灣佛教會第一個訪問團到世界各國訪問時,曾亟思扮演好助理的角色,無奈身為發言人的我卻不能發言。我有一種不被人尊重的感覺。雖然別人如此不尊重我,但我仍要尊重別人,最後才能圓滿結局。
四十年前,有鑒於聖教不彰,佛子大多因循舊習,僅思向外求福,不知自我實踐,我也曾一度為人編輯《人生》雜誌,為人助印發行大藏經影印工作,希望借此推展佛教文化事業。但主事者僅想守成,與我開創的理念無法相符。雖然我並不滿意他的領導作風前後有多年,但直到我向他辭退時,他依依不舍,說我很適合跟隨他工作。這可以證明一點,我懂得被人領導。
盡管世事無法盡如己願,我還是十分盡力地做好幕僚工作。我曾親近新竹、桃園、苗栗三地佛教會理事長妙果老和尚,任其助理。記憶中,我所擬定的各種計劃,回複的各種公文,不曾見他更動一字;所建議的各種事項,所從事的各種活動安排,乃至會客、翻譯,也未嚐見他否決。不僅如此,在當時交通不便的年代,還承蒙他親自帶我跋山涉水,周遊各個客家地區,例如竹南的獅頭山、大湖的法雲寺、竹東的師善堂,關西的潮音寺,乃至平鎮、楊梅,還有許多新竹、苗栗的道場,都感謝他的慈悲向導,讓我結下許多因緣。記得有一天,太陽很大,他以一頂拿破侖式的帽子贈給我遮蔭,直到今日,我仍參不透老和尚的肚裏玄機。
我也曾做過《慈航法師全集》的助編,並多次前往探望慈航法師,承其慈悲垂護,親切接待。他雖然是我的長輩,但每次來信皆以“雲弟”稱我,可謂厚愛備至。不幸年至六十時,正如人雲:“慈航止於汐止。”我因而未能長期親炙,受他領導,至今追思,深憾緣慳。
由於幾次未能如願地被人長期領導,所謂“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被青年佛子慢慢推上了領導人的位子。自一九五三年以後,我都是擔任住持、會長、校長、院長、所長等職位,更加體會出“被人領導是幸福的,領導別人是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