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峰雄本來就氣息奄奄了,抬起脖頸噴了駱駝王子一臉血沫,這一折騰,僅剩的一點元氣也消耗盡了,腦袋無力地枕在一塊大石頭上,眼皮合攏,四肢緩慢抽搐,鼻腔裏也湧出兩股汙血來,差不多隻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了。秋草母和杏眼雌好像知道歪峰雄已經無藥可救了,停止往它尾根的傷口噴吐口沫,垂頭默立在它麵前,完全是送終者的姿勢和表情。
過了一會兒,歪峰雄睜開眼來,先看看秋草母,又望望杏眼雌,然後眼光轉到駱駝王子身上,長時間地凝視,那眼光忽而黯然,忽而閃亮,忽而茫然,忽而警醒,忽而怨恚,忽而慈愛,忽而柔情似水,忽而犀利如針。它的嘴唇翕動著,喉管蠕動著,似乎想張嘴叫喚,也許是想用野駱駝的語言說幾句臨終囑托吧,可它燈枯油盡了,喉嚨咕嚕嚕咕嚕嚕一陣響,嘴裏湧出一大團血沫,脖頸一梗,身體便僵然不動了;隻有那雙眼睛仍睜得溜圓,聚焦在駱駝王子身上,表情驚訝,似乎在責問:我們疼你愛你,可你不但不成器,反而害了我們,天哪,這是為什麼呀?
一隻花翅膀蒼蠅停在歪峰雄濁黃的眼球上。
杏眼雌突然凶狠地吼叫起來,氣勢洶洶地衝到駱駝王子麵前,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張嘴啃咬,舉蹄蹬踏。我跟蹤觀察這群野駱駝已有兩三年時間,還是第一次看見成年駱駝如此粗暴地對待駱駝王子。駱駝王子沒有防備,脖子上被扯下一嘴駝毛來,後腿被蹬了兩蹄子,疼得哇哇直叫。它先往秋草母身上靠,企盼能得到保護,可秋草母仿佛耳聾了眼瞎了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駱駝王子轉而朝我靠來,大概希冀我能幫它一把,我嚇得趕緊往後躲,我也害怕沉重堅硬的駝蹄敲碎我的腦殼啊。幸虧我沒多管閑事,我剛從駱駝王子身邊跳開去,杏眼雌便又旋風般地衝撞過來,身體倏地豎直,兩隻前蹄自上而下重重踩在駱駝王子的背脊上,也許是從小嬌生慣養受不了如此嚴厲的體罰,也許是被踩用筋脈穴道什麼的四肢酸麻無力,也許是想用躺倒耍賴的辦法逃避懲罰,駱駝王子咕咚跪臥在地。杏眼雌愣了愣,抬起頭來淒涼地長吼一聲,撒開四蹄朝日曲卡山麓急奔而去。
秋草母朝杏眼雌的背影叫了幾聲,似乎在進行挽留。我也大聲呼喊杏眼雌的名字,希望它別離開災難深重的群體,可它頭也不回,在大漠曠野狂奔不已,背影越來越小,很快隱沒在蒼茫的暮色中看不見了。我知道,野駱駝是雄性統治的社會,成年雄駱駝是群體的核心、支柱和靈魂,沒了成年雄駱駝,整個群體就會變成一盤散沙。杏眼雌將去尋找願意接納它的另一個野駱駝群,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隻有秋草母還陪伴在駱駝王子身邊,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我現在算是弄明白了,秋草母才是駱駝王子的生母。
天黑了,遠方傳來貓頭鷹尖厲的囂叫。駱駝王子大概是餓了,站起來貼到秋草母身邊,嘴唇磨動做出要進食的姿勢。秋草母顯得十分冷漠,沒理睬它,照舊默默佇立在歪峰雄屍體旁邊。
失望的父母,都對兒女恨鐵不成鋼,其實做父母的應當捫心自問,在兒女成長過程中,是否科學合理堅持不懈地督促他們鍛煉成鋼。
按工作計劃,我明早還要到尕瑪爾草原去追蹤觀察一群疣鼻天鵝,隻好與秋草母和駱駝王子暫且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