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3 / 3)

場麵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混亂了,他們在救人。喧鬧已經慢慢平息,大多數人在沉默的穿梭於人群或者那片廢墟中。老天毫無征兆的扔下了災難,我們隻能手足無措的看著災難降臨,然後在悲傷沉默中挽救被傷害過的人。我無法想象如果我們身處於震源,那將有多麼的可怕。

那些死傷的人曾經鮮活在我眼前釋放著陽光、快樂、憂鬱、平和、戾氣、憤怒和各種性格,盡管他們在那之前與我毫無關係,但同類的刺傷讓我如此無助。我在那片破碎中看到紗布,他的死狀並不悲慘,一塊玻璃穿透了他的脖子,他安靜而無奈的躺在樓梯口的撐架下麵。傷口流出的血液侵紅了他的上衣,一部價值不菲的手機安靜的落在他的手邊。他終於拿到心愛的手機,卻因此丟失掉性命。

我艱難的挪到他身邊,看著這個之前曾和我鬧過別扭但和好的同學。我從未拿他當作朋友,但同寢的關係讓我們逐漸變得親切。我終於想起來他其實也有可愛之處,隻是我始終介懷和他之間的矛盾。和好之後他一直想靠近我,但我不斷的刻意疏遠。他有腳氣,每次脫鞋都要受到我的諷刺和刻薄,但他從未介意。他一直給我炫耀他擁有的一切,女人、親情、夥伴、周遭一切可以用來給我炫耀的東西。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驚慌失措時候的叫罵。但現在他永遠開不了口對我說笑了,我也無法譏諷他的缺點,我們在幾分鍾之內相隔冥界人間。我撿起那個手機,放進紗布褲子口袋,然後坐在地上,又一次垂著頭開始抽噎。

據說離我們幾百公裏的綿竹發生了地震,我們因此受到影響。但誰也無法明白,我們居住的那幢樓是個實實在在的豆腐渣工程,我確信那些被掩埋在樓下的人是冤死在偷工減料和黑吃回扣者的手裏,隻是我無能為力。

校方最後采取了措施,留下部分本地人繼續救人,其他外地的同學回家。消息公布後立即叫罵聲一片,誰都知道,讓學生離開學校是減少餘震傷亡的最好辦法,但很少有人想得到,為了減少死傷,挽回本校名譽等待來年招生卻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我光著身子隨著回鄉的人群往外走。我慶幸我逃命時至少沒有留下手機,我忽然很想回家,打開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我徹底絕望,什麼都沒有了。

我隻好滿心寥落的跟著人流走,毫無目的。我想回家,但是身無分文。在途徑一個村莊的時候,某戶人家隨處搭建的土牆在並不強烈的地震中也已坍塌,下麵有隻受傷的羊無力的發出斷斷續續的哀叫。一個老頭惋惜的坐在新蓋的樓前,看著牆上一寸多的裂縫望呆。我看著他出了半會神,搖著頭繼續走。我想我該去智呆那裏求助。

天黑的時候我終於爬上山,那條老黃狗已經不知所蹤。智呆的母親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前乘涼。寺廟周邊也出現了滑坡,我想我當時聽到的聲響應該就源於此。天井深處的側房裏傳出微弱的燭光,他這裏從來沒有電力供應。我踏進門檻,輕微的呼叫:“和尚?”

沒有聲音回應,我隻得走向那個傳出光亮的房間。智呆坐在地上,滿身的疲憊和頹然,嘴裏念念有詞,全然失去了平日情緒寡淡但不失神采的樣子。昏暗的光線下他顯得很嚇人,他閉著雙眼,絮絮叨叨的誦經,時不時停頓一下,我心裏頓時充滿了悲傷。

我試探的發聲:“和尚,我的同學們死了,我無處可去,借宿一晚上行麼?”

智呆完全沉浸在誦經中,吟哦漫長。我挪動腳步,蹲在他的麵前,卻發現他滿臉的茫然,我顫抖的搭話:“和尚和尚,有人死了,你該去誦經超度了。婆婆呢?”

智呆睜開眼,目空一切的看著我,嘴裏喃喃念著:“浮萍一葉,何去何歸?歸去歸來都一樣。死便去了,塵土歸位,家母也已超度過了。”

我明白了,想到紗布和那些被掩埋在樓下的人,仿佛在不斷的漂流中終於找到依靠,終於崩塌似得嚎啕起來。

中午發生的滑坡,恰恰是在寺廟的後堂,婆婆正在裏麵休息,巨響傳來,沙土把一切都夷為平地。隻剩下陪伴多年的那條老黃狗悲傷的蹲踞在那間被摧垮後的沙土上寸步不離。智呆說這是天葬,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他雖然出家,但未像他所說脫離紅塵,所以悲傷至極。

我為婆婆傷慟,總得有個人送葬。智呆上了香便離去,我想找些能讓自己更加悲傷的她老人家的遺物,卻連個相片都沒找到。她什麼都沒有留下,這場滑坡讓一切消失的幹幹淨淨。

夜色已經很深了。四周泛起了各種蟲鳴,在寂靜的山林裏回蕩,清脆而又遙遠。我坐在佛堂前,毫無思緒的亂想,災難發生了,受傷的人在悲傷,這些小生物卻如此歡快。真是諷刺。山裏的夜寒,智呆給我加了床被子,我躺在地上想著噩夢一般的白天,心有餘悸的慶幸著死裏逃生,又同情著死去的紗布。我累極了,很快便入睡。

半夜餘震再次襲來,我在眩暈中驚恐的醒來,伴之於大聲的尖叫,被吵醒的智呆把我摁在地上,直到我安靜。我在那一瞬間心神恍惚,仿佛看到當年噩夢時候大個摁著我的情景,清醒過來後我抱住智呆不住的嗚咽,我不想死,我怕極了死亡。

智呆說:“生死而已,生者未必過的逍遙,亡者未必要悲傷。人生之事,隻在須臾。何苦沉淪?”

我在這樣的念叨中安靜下來,但我不敢躺下,我已經對這種感覺產生恐懼。唯恐躺下去整個世界便開始搖晃,我在逃出宿舍樓之前就是躺在床上的。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床鋪自然搖晃,我就本能的脊背發涼,驚恐萬分。大樓倒塌的場景成了我無法抹去的印記,那些死去的人倒是安祥了,經曆過的人卻一直在噩夢中茫然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