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他看著其他孩子都有母親。
而先生說,每個人都有母親。
可是他的母親呢?
不曾見過,也不曾得到過母親的關懷和溫柔。
他問過父親,可是父親的眸子裏閃過幾絲複雜,隻是模模糊糊地應了他的話。
然後他想。
他有父親,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也是很好的。
可不知是從那一天開始,日子再也不安穩了。
四下皆是流落逃亡之人,時不時便有兵卒來去,刀劍相交,而父親帶著他,也是一路躲藏,居無定所。
直到有一日,他被父親叫到臨時搭建的屋中,父親眸光深深地看著他,卻道:“落兒,爹爹打算送你上蒼流山學藝。”
他愣了愣,卻哪裏舍得離開父親?
咬了咬牙,隻是低聲道:“落兒想陪著爹爹。”
他的父親隻是搖了搖頭,這一瞬間他發現,父親的頭發已然是花白。
“世道太亂,爹爹怕是護不住你了。”
他一愣。
“聽話。”
他的父親低聲又說著,隨後停了停,又道:
“還有一事,關於你的母親。”
“這麼多年,爹爹一直也未同你說明。”
墨蒼落愣了愣,隨後猛地點了點頭。
孰知對麵的父親卻低聲說著:“你的母親,是墨家的仇人,是夜氏之人。”
“你的外公叔伯,皆是死於夜氏之手。”
“落兒,你的母親是墨家的仇人,你長大後,要為墨家報仇。”
墨蒼落對於這一番話,並不肯信。
因為曾經先生說,母親是世間最溫柔的人。
為什麼別人的母親如此,而他的母親便是仇人?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多想。
送他去蒼流的路上,墨蒼落同父親被一路追殺,最終,蒼流的確是到了,可是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父親在蒼流門前倒下,再也不曾醒來。
甚至沒有來得及同他多說一句話。
師父收留了無助的他,那時的他依賴師父,將一切講了出來。
孩童的話語並不連貫,但是師父應是聽懂了。
師父沉默著點了點頭,遂了遺願收他為弟子。
而那時候師父也剛剛繼任掌門,他便是入室弟子,為大師兄。
日子一天天過著,而他隨著師父習武學藝,也有模有樣地學著打理這個門派。
結識了有些古怪的四大長老,認識了對他幫助諸多的胥先生。
也漸漸知道了……
是北國和南國兵士的廝殺亂戰,讓他的父親永遠倒下。
不知不覺,他心中已經有了三個仇人。
北國、南國,還有夜雲天。
恨意清明的時候,他已經長大不少,心思更是深沉許多。
他知道師父心懷仁義,也知道自己個人的力量太過薄弱。
因此他的恨和仇,半分未同師傅講。
他隻是努力地、更加穩重、更加妥帖,也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冷清。
他努力地讓師父覺得,他是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可許多年後,墨蒼落明白過來,師父終究是師父,他的那些小心思,早已被他老人家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師父輕易地知道他在窺探,卻依舊裝作不知地將那個小女孩兒交給他照顧。
師父告訴他,躲在身後的這個丫頭,叫月。
師父告訴他她的身份和遭遇,讓他保密,讓他護著她。
而墨蒼落痛恨北國,痛恨弋氏。
但是看著這個怯怯的丫頭,心裏卻不自覺地心疼起來。
她也沒有做錯什麼,她和他同樣是可憐人。
好不容易帶走了這丫頭,三更半夜,侍女卻來告訴他——新來的小丫頭,縮在被子裏發抖,一直在哭。
墨蒼落愣了愣,卻是第一時間想起了曾經的他。
他失去他的父親,那一晚也是徹夜未眠。
不知不覺地起身去看她,那丫頭裹在被子裏,可憐兮兮的,像一個蟲繭,還一直在顫抖著。
不知不覺間就把這丫頭抱住了。
那時他的手臂還不夠寬,可是她瘦削得很,環住一個裹著重重被子的她,並不吃力。
他聽著她支支吾吾、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切。
更加清楚地知道她的過去,知道她的命是她父親一命換一命救回來的。
他心裏很難受。
卻隻能抱著她,輕輕地拍著那一大卷被子,直到懷裏的人不再哭,呼吸均勻起來,似乎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便抱了她一夜,陪了她一夜。
這一夜他未合眼。
心裏卻想著——
他很弋氏,可是這個丫頭呢?
她在他的恨之外。
她在他的恨之外。
而後他成了這丫頭最相信的人,依靠的人。
她像一個小尾巴一樣天天粘著他,偷偷摸摸地躲在樹後瞧他練劍,還總以為他不知道。
而他也竭盡全力護著她。
他想保護她,心裏卻又別扭,於是一臉冷清地把繡心鐲的一隻給她,表麵上說的卻是給她遮黑色的胎記的話。
他想保護她,一起下山的時候,有了危險總是要先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他想保護她,會不知不覺地記下下山時這丫頭喜歡的東西,然後有機會再悄悄給她帶回去,偏偏又別扭地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後來想起來,隻覺得那段日子是人生裏最幹淨的日子。
而這個丫頭在長大。
漸漸地,她的武藝精進,也越來越獨立。
他曾經對她的長大害怕,可隨後卻發現,這丫頭長大後,有了同他並肩而立的能力。
那一段日子太過幸福。
直到時蕪嫣到來,她是眉山掌門的掌上明珠。
之前大抵也見過她幾次,但是墨蒼落對她,其實並沒有什麼印象。
至於如今……
他突然想著。
如若他以後能夠成為蒼流掌門,然後又能夠拿到眉山的權力?
如此再兼並一個門派,他就可以號令五派三州。
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心裏暗暗排了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