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風塵之會 第八章·安定之變(3 / 3)

姬格臉上的笑意散了些,複有些沉重,道:“火樹銀花已經得了,不出意外的話,八年初便可得。”

那樣算來,也隻需再半個來月的光景便是了。

她聽罷,點點頭,像是求心安似的問道:“有了古鈴蘭,便可安心些了,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姬格被她染的多了一分笑意,繼而感歎了一句:“如今長華在這兒,父母都開懷了不少。”

說到這裏,伊祁箬臉上便露出了一絲懊惱。

她停了腳步,歎了口氣道:“我本想把嬈兒帶來的。”

——長華被他帶回安定王宮的事她一早便知道了,自也知道這其中少不得玉案的意思,想來那丫頭如此做,世子也應允,無非也是為著莫要讓那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成了真,而論及孫輩,安定王宮裏,又豈止是該有長華一個呢?

姬格聽了卻是搖搖頭,不以為然,“帶來了反生事,父母若知道自家的孫女兒在花府裏認得祖宗,到時候也不知會如何。倒不如如今。”說著,他有意的看了她一眼,跟著道:“瞞著,有時候也不是壞事。”

與其知道了還是求而不得,有時候,不如便索性不知道,也是個清靜,更何況如今,膝下已有長華,倒也算圓滿天倫了。

伊祁箬聽了,沉吟片刻,再啟口,卻不再提前話,話鋒一轉道:“阿寂的事,玉案派人給我送了信,我本想渡島去看看她,可她卻說不必。”

姬格有所思,笑道:“你知道,她最是能將自欺欺人落實到底的。總歸平平安安的便好,也沒什麼壞處。”

說的倒盡是那丫頭的性子,隻是她聽著,不由還是有些難受。

抬手撫了撫低長的花枝,她苦笑道:“這輩子是我誤了她,若非看著我身上的情愛總是不得善終,她也不必將這一片陰影種在心底,以致於絕情棄愛,想都不想了。”

她說著,姬格在一旁聽著,這氛圍漸漸的便又沉重了許多。

到底還是她搖了搖頭,回身對她道:“罷了,不說了。……越千辰之前回了一趟帝都,你知道了罷?”

姬格果然點了點頭,話意仍是平常,“你們相見了,當夜他便走了。”想著她既提及此事,必定又有什麼不一般的,於是他便問:“怎麼了?”

她眼中情緒深重,頓了頓,方緩了口氣,說道:“我不想殺他的事,他知道了。”

——這句話她說的極快,仿佛多停留一刻,都讓她不能承受。

可是姬格聽完,卻似乎毫不意外。

她便蹙了蹙眉,問道:“你不意外?”

隨手債去她大氅上的一片花瓣,他淡笑道:“憑的他頭腦,他早該猜到了,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說著,他認真的看著她,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事已經出了,重要的總是往後。

伊祁箬心裏,其實也並非從未料想到這一塊兒。

說來,她的底線並不在此,到如今雖是背離了她的打算,但也不至於走到萬劫不複的地步。

“事情是可以改變的……”饒有深意的一句之後,她搖搖頭,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到底還未曾出圈兒,我還能控製。”

聽她提到‘出圈兒’兩個字,他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來。

回頭朝王寢殿的方向看了看,他向她問道:“適才在裏頭,父王可曾問過你封溫穆侯的事?”

伊祁箬一怔,隨即頷首而笑,隻道:“問了,王爺說於姬氏未必是好事,且很可能是多此一舉。”

說著,那目光便有些變化,她看著姬格,有些不解,有些狐疑,有許多的害怕,最後,她說:“他還說……你不打算接安定王位。”

——正因為姬格不打算接安定王位,是以封姬異為侯,便是件多此一舉,又於姬氏風評無益之事。

姬格心道,果然父親是將此事以這樣的方法同她說了,倒也是個好法子。他想了想,隻淡淡一笑,問道:“你可能同意?”

伊祁箬在回答之前,先道:“我想知道為什麼。”

他垂眸極緩的一笑,繼而說:“安定王是姬氏封位,生生不息,便代代相傳,並非非我不可。”

他告訴她:“我想留著絕豔二字。你總不會答應將這兩個字給別人,是不是?”

——安定王,上承於祖,可以是任何人,可是絕豔侯,卻隻是自己一個。

這樣的理由,夠麼?

她怔愣了許久,到底,還是夠了。

“你不在乎級位,我又何嚐在乎過……可到底我也隻是不在乎自己的名位罷了。”她闔了闔眸,看著他的目光包含著心疼,終是化作一句:“我不想委屈了你。”

姬格便笑道:“我縱非王侯將相,這天下誰又能小瞧了我不成?”

笑意漸淺,他搖頭慰道:“沒關係的。”

許久之後,兩人話了幾回,她忽然問:“可是異又怎麼辦呢?”

姬格知道她必是又動了什麼心思了,也不挑破,而是問:“什麼怎麼辦?”

她便說:“他心裏有個人,你不會不知道的。”

“那個人是誰,我在衝淩問過他,可他沒有說。他在乎自己的一段情,那個人待他如何,也無所謂。這樣的情太堅韌,這些年他命裏插不進去別人,往後自然也不會了。”她說著,作勢一歎,道:“我看他這意思,自然,也是不會有後人了……”

姬格好笑了起來,隻又問一句:“你究竟想說什麼?”

“長華呀……!”她笑起來,終於道出這關竅,接著說道:“且不說他頭上冠著這個姓氏,你都把他帶回來了,往後又如何能避得開紅塵俗事呢?”

是以眼下說的,既是姬氏的未來,亦是這孩子的未來。

“這個……我倒是真有考慮。”姬格言談之間頗有深意,長長的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不是修羅。”

伊祁箬眉間心上的全部情緒皆隨著他這一言,有了許久、許多的變化。

等到她懂得了他的意思時,當是兀然一笑。

“嗬……”想了想,她歪了歪頭,道:“可是我聲名不大好,我怕帶累了你。”

話裏倒不是認真,更有了七分頑笑的意思。

姬格便笑道:“這時候不跟我說不行了?”

她搖搖頭,“這自是不一樣的,虛名上的事兒無妨,隻要實質上不沾惹,怎麼都好……”

說罷,兩人相視,竟是無言之中的漫長默契。

“爹爹!娘親!……”

——一個孩子的朗然聲音在苑中響起時,驚了一旁打理花枝的侍女們,轉頭去看時,卻見宮中新來的小公子跑過去一手拉拽著一人,嫩生生的喜悅著。

——爹爹、娘親。

多少人都看到了、聽到了,小公子換的,是世子與那位宸極帝姬。

那一邊,那兩人卻已不在乎所有。

她撫著孩子的頭頂,笑吟吟的,溫柔的,淡淡的,隻說:“隻要他願意,我也歡喜的。”

伊祁箬並沒有在修羅多呆,她本是忙中偷閑來這麼一趟,可是卻不曾想,八年元月初三日,自己才剛跋涉一路回返帝都時,那噩耗便也跟隨著來了。

永安八年元月初一,安定王姬渙,薨,上贈諡‘德’,是為安定德王。

——高山傾頹,不過如此。

那段日子,伊祁箬一直在帝都裏等著——贈諡禮葬,新王即位,一切一切,有條不紊的朝前走著。

那座城池裏,有了新王,王妃度道於雲空嶺,而絕豔侯——他要回來了。

那段時間,天下,幾多傳聞,最多的便是說,絕豔侯是為了宸極帝姬,棄了王上的爵位,讓位於弟,出了安定王宮,又一次踏上了側帽台。

帝都裏第一場春雨落下時,他帶著長華回來了。

不朽的城門下,黃昏時,她領著清嬈,就在那兒等到了人。

——那是自落地之後,清嬈與長華第一次的相見。

姬格看著她,溫潤從容的,他對她說:“我想抱抱你。”

她過去,輕輕的抱住了他。

許多事,確實不該再執著了。

——那一天的帝都,絕世無雙。

安定王宮,一朝天子一朝臣。

姬異在殿中的王椅上坐著,摩挲著一寸一寸的烏木,輕闔的眼皮之下,一雙眼珠緩緩動著。

外頭,有人來報——“公子,人到了。”

他撫摸著扶手的手指驀然一頓。

他說:“請。”

白衣不染纖塵,鴿血照耀著那人的步伐——他走了進來。

“二公子,”越千辰站立階級之下,拱手一禮,神色清然,道一句:“別來無恙,還望節哀。”

階級上,姬異站起身來。

“崇嘉皇子,”他說著,“往後,還要殿下多多指教。”

——最後一字落地,那雙緊閉了二十八年的眼睛赫然而開——

標致,無雙。

越千辰看到了那雙眼睛。

——那雙傳說中的眼睛。

雙色,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