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華道:“祖母容稟,小兒托賴生育之恩與母,卻享養育之德於舅父,於兒私心之內,舅即為父,外祖也當為親祖。”
“好,好,好……”
一臉頷首道了這三個‘好’字,清心抬頭,眼裏的動容深刻難散,他對姬格道:“快去,帶過去給你父親見見,快去……”
姬格點頭應了,回身便招呼了一句:“歸心,”
歸心聞言會意,連忙上前,道:“您放心,婢子陪著夫人。”
姬格帶著長華往姬渙那裏去時,一路上不知在想什麼,一直沒說話。
被之前的場麵一衝,長華心頭的悲傷也散了些,躊躇半晌後,還是率先仰頭開了口。
“爹爹……”他扯了扯姬格的手,待他聞聲低下頭時,他便問:“我們是要去見祖父嗎?”
姬格一笑,眼裏卻很有些疲憊之意,點了點頭,道:“是啊,”
長華想了想,片刻後,問道:“玉娘說,祖父的身體不好,是以爹爹這些日子才會時常有機會來陪孩兒的,是不是?”
姬格又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對他囑咐了一句,“你既然知道,那稍後見了祖父,該怎麼做自也當有分寸了?”
那孩子便點點頭,應道:“孩兒知道。”
說到這兒,想到那麵島上的事,姬格便歎道:“你玉娘最是個有心周到的人,難為她,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裏……”頓了頓,他停了停腳步,蹲下來對長華道:“等我們見過祖父,爹爹便帶著你回島上去送寂叔,好不好?”
孩子點了點頭。
隨即,他眼裏卻又添了一道迷惘,頓了片刻,疑惑著問:“那……之後呢?”
姬格心頭一動,隻重複了一遍:“‘之後’?”
長華便道:“您曾說,孩兒或許不會在島上呆一輩子。而今寂叔的事出來,孩兒覺得所有事情……似乎都要不一樣了。”
——說不得有什麼,隻是一種感覺,他隻覺得有些事情,隱約的便要起變化。
而且,還不是小事。
姬格垂眸想了想,溫和的問道:“那你可想過來?”
長華一時不解其意,“‘過來’?”
他點點頭,複而解釋了一句:“到爹爹身邊來。”
此言一出,長華先是一愣。
“願意!當然願意!”他啄米似的點著頭,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另一樁事,便問:“那……是不是也能與娘親在一起了?”
姬格卻是破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告訴他:“你娘親在帝都不朽城中,那個地方……還不是你去的時候。不過玉娘……她會一直陪著你的。”
長華聽完這番話,很是沉默了一會兒。
姬格看著他,也不盡然能猜透這孩子心裏想法,許久之後,卻見他抬眸,很有些大人樣子的鄭重點了下頭,道了一句:“孩兒明白了。”
姬格有些沒反應過來,便問:“明白什麼了?”
長華輕輕的踩了踩腳下,接著道:“這片土地,我不懂,可是爹爹做的決定,總是對我好的。”
一對兔子眼睛裏濃進了一抹淺淡笑意,他對麵前的爹爹道:“我聽爹爹的。”
將這孩子帶到安定王那裏時,姬格並未進門,而是在門外一直等著來著。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後來,長華從祖父的寢閣中出來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姬渙也沒有說要姬格進去見麵的話,姬格領回來了父親的意思,隨後便帶著長華回到了島上。
按照花寂的意思,便是直接葬在島上,黃土一掩,再不必有什麼費事的,加之棺槨之物一應已是備好的,是以這場送葬過程極是利索,也很是簡潔。
站在花寂的墳前,姬格看著那抔黃土,向身邊一身素服的女子問道:“來日,你都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玉案似笑非笑,但也隻那一瞬,繼而卻是長長的一聲歎息。
她說:“我這輩子唯一的變數,如今也往生極樂去了,往後,也算清靜了。”
“你……”姬格聽著她的話,站在花寂的墳前,一時卻也有些疑惑,他問她:“這些年相濡以沫,你待他……難道就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麼?”
這個問題,他半點頭緒都沒有。
花寂追玉案而來,可玉案卻是直到他死,都未曾應允過這場情愛。
而她這一生至此,也從未對任何其他人有過情愛。
這便是場迷局,不僅是姬格,便是這丫頭的主子也看不明白。
而如今,對於姬格的這一問,玉案長出一口氣,搖著頭,不算多重的情緒流溢出來,隻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姬格的眼神便有些變化——不大相信,也有些吃驚。
玉案便笑了,她走過去坐在花寂的墳邊,道:“別看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早就不想情愛的事了,是以到最後我對他,到底有沒有情愛……我也真的分辨不出來了。”
聞此,姬格沉默了好久。
——她分辨不出來,或許,也是不想分辨了。
這個丫頭,別人不知道,看著那樣堅強細致,可是,卻有著極冷的性子。
她看了看姬格,有些意外,半晌之後挑著眉意有所指的說道:“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何不想情愛之事了。”
姬格垂眸一笑,隻道:“我大抵知道答案,便不想問了。”
不外乎,是兩個原因罷了。
其一,是那性子使然,可是到了花寂待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愛慕之後,便又是第二個原因了。
——伊祁箬。
她對情愛的心思,因那位主子這一生的情途多舛,就此,也算落了陰影,再無什麼渴望了。
兩人對視之間,是彼此間的心照不宣。玉案也不追問什麼,隻是垂眸撫著那人的墳塋,緩緩說道:“開始他跟我過來,那時候多事之秋,我一個姑娘家家的自己照料著長華還不夠,他還在我眼前晃悠,那時候我看著他是極不順眼的,逼急了,我就總說那些個傷人的話,不外乎都是料定自己同他之間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氣,仍舊是那麼笑笑的,後來我疑惑了好一段時間,便又總是問他,何必呢?”
她抬首看向姬格,這一刻笑裏含著好笑,諷刺而桑涼,她說:“他跟我說,為何不必呢?”
默然半晌,兩人簌簌而笑。
一個,是在追問著何必,而另一個,卻是想著為何不必呢?
半晌後,姬格望了望天際,忽而問她:“你信輪回、信神明、信佛嗎?”
玉案點了下頭,卻是道:“我信,但我希望沒有。”
姬格看向她。
她站起身,目光裏帶著追憶,緩緩道:“爵爺說,大抵是活得太無趣的,過了一輩子之後,才對下輩子沒有期待。如此想來,倒是綽綽比我要好上許多。”
姬格本有些話想說,可聽她說到這裏,卻隻問了一句:“她若是不在了,你怎麼樣?”
——玉案知道他問的是誰。
玉案笑得灑脫,隻問:“阿寂不是對你說,莫要將他的死訊告訴花府嗎?”
姬格當下會意,會意之後便是驚訝,他問:“你要留在這兒?”
——她將長華送到對岸,便自知這孩子是要走上那片土地的,可是到了如今,她這一句話,卻是表達著如若有一天伊祁箬真的不在了,那麼她自己私心上,並不願意知道那個消息。
她點了下頭,隨即深吸了一口氣,道:“從爵爺將我放到綽綽身邊,我便一直是為她,這回我得為自己一次。”
她說:“世子,你知道的,想不明白的事、我不願去想的事,我從來不想。”
她又說:“我不知道她死,她便一直活著。就像如今,我不見天下大勢,那天下便是紛爭,也太平。”
這樣的自欺欺人,偏偏也是一種解脫,姬格看了她許久,終究無言一搖頭。
“你總是這世上我最辯駁不了的人。”話裏許多的無奈散出,他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好丫頭,你骨子裏分明最自私的,偏偏這麼多年為她、也為子返,卻又是最無私的,我也要道一聲敬佩。”
對於這句話,她有些意外,但也欣然接受。
最後分別時,送他們上船,目光落在那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身上,她對姬格說:“時不時地,叫他來看看我。”
十二月初,修羅行仗便回到了家城,到了中浣時,安定王宮裏便迎來了一位百忙之中脫身而來的客人。
在王寢殿探視過王爺之後,伊祁箬出門,姬格已經等在那裏了,兩人相視之間並無多言,一時並肩而行,便在王宮的淩寒苑中走了起來。
“王爺的身子,我看著倒是有些起色,說不得熬過了這個冬天,往後便好了。”
聽了伊祁箬這句話,姬格不覺卻是笑了出來,笑裏還有一分苦澀,跟著道:“平日都是我用這話來安慰自己、安慰別人,如今你來了,我便隻有聽的份兒了。”
伊祁箬聽了也笑了起來,片刻後,便問:“古鈴蘭如何?”
她知道姬格一直在這上頭費心思,自己自也私心想著希望他能成功才好,隻求這靈丹妙藥,當真擔得起那樣的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