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風塵之會 第七章·當年故夢(三)(3 / 3)

“又是胡說!”他這番話不偏不倚的被去了披風過來的玉案聽了,她啐了一口,過來將披風與他係緊,一邊對姬格道:“世子快勸一勸吧!恐您的話他還聽些。”

姬格聽著卻好笑了一句:“他若聽,如今自不必在這兒了。”

這話一出口,便也得了玉案一記瞪眼,姑娘直起身子,斥了一句:“懶得同你們繞弄口齒,”說著,朝著長華伸過手道:“長華,來跟玉娘去烹茶去。”

長華剛要伸手過去,不知想起什麼,卻是皺了皺眉,動作一時停了,轉頭便去看姬格。

姬格心知這孩子是怕進去這一通,再出來時自己便又走了。沒法子,誰叫此事上自己早有過曆史呢,他當下無奈著卻也隻能一笑,道:“去吧,我們在這兒等你奉茶來孝敬。”

有了這話,長華便放下心來,一時拉了玉案便一道進去了。

看著兩人走遠,花寂便道:“你這一天折騰幾回,也不嫌累?”

“兩邊都放不下,還能怎麼著?”姬格也是無奈,眼見著穀中父親病勢不好,這裏花寂也是這樣,又叫他如何隻顧著一邊呆去?說著,他一歎,在一邊坐了下來,道:“你也是,即便想著是為了她,也要好生將養自己不是?”

說這話時,他示意著往屋中挑了一記目光,想到玉案,心頭又是一番無可奈何。

花寂卻當他這話糊塗,自己也是無奈,隻道:“能活,你當我不想活?隻是自己身體底子是怎麼樣,我自己清楚。靈丹妙藥也不知吃了多少,之前綽綽也不是沒叫小九過來診過脈,他都不說得什麼,還不能說明我這現下的境況麼?”

姬格聽他這話裏滿滿的心如死灰,便搖頭道:“哪有這樣自己先死了心的呢?”

“這也不是死不死心的事。”他歎了一記,眼神便有些追憶,道:“你且想想舊事,爵爺千尊萬貴豈不遠勝於我?終究不也是止步於天命之年?算不得長命。要我說啊,能得壽終正寢便已是極大的幸事,我這無波無瀾的一生,縱使短些,也已經好過了太多人,我看得開,你素來明白,就更不必憂心於此了。”

這樣一番話說下來,姬格眼中,仿佛又見著了當年太學裏臊得三千學生無地自容的那位花家的二公子。

他笑了一回,道:“還說我明白,你看得才是明白!”

花寂垂眸,搖頭笑道:“縱如此,我終不是空門中人,這一回怕是挺不過這個冬天了,相識一場,有些我心裏放不下的事,我就忝著這副老臉跟你開口了?”

姬格不過是瞪了他一眼,倒像是問他,怎麼偏到了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客氣這倆字兒怎麼寫的?

花寂會心,內力便是一股暖流湧過,頓了頓,便道:“玉案我不擔心,她素來主意大,連綽綽有許多時候都要仗著她,她是內裏是極堅強的,這也是我所愛慕深重之處。至於長華……”他笑了笑,接著道:“你既是爹爹又是舅舅,我雖教導他一場,但也輪不到我來交代你什麼。我不放心的,是家中的老父。”

姬格大體也料到了就是這麼一樁。

當年他為了玉案而來到這荒島上,守著這一個秘密,甚至對家裏也不能說什麼。長久以來,花相那裏每一季他便去一封信,報著平安,隻說自己周遊而去,再不作他解的,花相也是氣了好些年,到如今,都閉口不提這個兒子,可心裏又是如何,誰又可知呢?

到如今,姬格看著他,默然隻剩心酸。

又是一個一世長情的人,長情,便也逃不出傷情。

他說:“你有什麼打算,我自然為你成全。”

花寂也不客氣,由是便交代道:“我從來不是個十分講究規矩的人,祖禮家法也罷了,祖墳裏都是家門榮光,我這材料的,不進也就不進了,省得與家門抹黑。當年我離開,理由不能解釋,老父既已認定我是為了任性遠走的不孝子,那邊這樣記著也罷。總好過再走一遍當年無端死時的老路。”

那年無端死時,花相又是嘔血又是大病的景象依稀在目,他為人子,自是不忍,如今又豈能再走一遍老路?

姬格卻覺不妥,反問道:“如若當真天不假年,你走在之前,瞞了這消息不叫老相爺知道也罷了,可是往後老父的事出來,病榻之前,豈有不想見你的?”

花寂已是打定了主意的,自然也慮到這一點,“遺憾能保父親長命不傷身。我已留好了信,還要煩你仍如舊日一般,照例遣人與老父送去才是。”頓了頓,看著對麵人越發沉重的臉色,他沉了口氣,道:“璠,成住壞空,你常說的。”

歸來,不過輪回。

姬格一聲苦笑。

歎出一口氣,他道:“這些年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走……”

說到後來,卻是無話可說。

千言萬語,訴不盡的,是情腸。

花寂便慰道:“且說呢,這不是又一波長大的麼!如今我們離不開你的,往後這些孩子也是離不得你的。”

正說著,那頭長華便奉了茶過來,一麵問道:“寂叔在說什麼?”

花寂與姬格對視了一眼,饒有深意的目光便落在這孩子身上,堪堪道了三個字:“說希望。”

偏偏,希望,是不存於過去的。

歸去來兮殿前,越千辰在問她為什麼的時候,伊祁箬也將當年紫闕裏先帝道出那八個字時的場景回想了一遍。

最後,她對他說:“若真要說為什麼……大抵也隻能說,我這輩子,都不是在為自己活罷。”

越千辰眸色一深。

她卻是一笑。

“我這一生都不是在為自己活——活了這二十多年早已改無可改,隻能寄希望於來世。”她指著外頭,道:“越千辰,你轉身走出去吧,如果你不想這輩子都見不到殿下,那這番話、這一夜,但請你權當不曾聽過、不曾經過。”

越千辰便殘忍的笑了起來,他問:“你還能怎麼叫我再也見不到他?將他的骨灰散之於九州四海?你覺得我會信?”

——你也說了,這一生,你都是為他,又豈會叫他魂魄不安?

“不,”伊祁箬搖了搖頭,她告訴他:“我正在為自己建陵寢享殿。如若有一人知道今夜之事,我會帶著他進地宮。”

聲音那樣平靜。

她說:“如若這些年我全部籌謀所為、這種種不能公諸於世之事散之於四海,那麼我再活無用。我會赴死。他活著不要我,但隔了這七年,終究隻有我能陪著他、隻有他能陪著我。”

她看著越千辰,少頃,竟是一笑。

輕淡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恍若來自於夢魘,她說:“而你——甚至不會知道我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