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風塵之會 第七章·當年故夢(三)(2 / 3)

姬格有一滴淚落下來,正巧滴在姬窈的手心裏。

他臉上並無別緒,姬窈卻知道他是在極盡壓抑著。

其實,早在睜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這世上,千華已經不在了。

姬格問她:“這輩子,不苦嗎?”

“苦也樂也,不悔不倦……”手心裏包著他的淚,她握上他的手,笑著,問:“璠,你也懂得我的心思的,是不是……?”

他點了下頭。

可是,他也說:“隻是我時常也想,倘或當時側帽台交錯而過,並未使得你二人相見,你與重華一世……未必便是不好的。”

“誰又知道呢?”姬窈悵然一歎,已是倦極的心,卻仍懷著驕陽般的光芒,她說:“那年側帽台我與千華……不過是一眼的事,由是便是一輩子,情愛至此,總也是海枯石爛,刻骨銘心了。隻是這一輩子若不得見,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情愫,焉知旁的便是不好的?”

她說:“重華……是這當世絕好的男兒,他待我之心如何,我很是清楚,想來當年,若側帽台一見,我共他得順遂成婚,一輩子天長地久,也總能生出情意來,那又是怎樣的呢?……沒曆過的,總是無以定斷的。”

最後,是一腔坦然——“過去你告訴我的,這便是造化因緣,人可爭,卻無可改的。是以……終究不想也罷。”

這就是姬窈。

“我想你活著。”突如其來的,他這樣說,反握住她的手,他喚著她‘姐姐’,“姐姐,我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總覺得……我們的命是連在一起的,我的姐姐……我不願你走。”

姬窈的笑容有些寵溺——與姬格不常喚她‘姐姐’一般,對這樣一個弟弟,她也很少有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她總覺得,這一輩子比起自己這個姐姐,他才更像是她的兄長。

“璠,這輩子,你每件事對我,無非不是一心為我,可這種種情誼關愛裏,你對我做過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將他帶到了我的命裏。”她說,“這是姐姐的命,你成全了我的,我感激著、快活著,你也不要傷心,要為我高興的。”

什麼時候,點頭也成了這樣艱難的動作?

他對她說出‘好。’字時,終究卻是含著笑意的。

姬窈抬起手,撫了撫他的眉眼。

她說:“……我這輩子何其有幸,芸芸眾生裏,陪你到這世上的,是我。”

他搖搖頭,卻是道:“是我有幸。有知交如他、至親如你。”

姬窈有一瞬的失笑,她深吸一口氣,闔眸道出至真之言:“你不知道,連千華都比不了的……我這一生裏……”

她的話,往後便難說出來。

——因為這世上,再沒有一番言辭能道盡姬格對她的好。

歸屬與安全,終此一世,即便摯愛如栩,也從未給過她深沉至此。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笑著點著頭,後又無謂的一搖頭,道:“你是我姐姐啊……!”

——我做什麼為你,都是應當,你也不必覺得對我不起。

——這世界之始,便是你我相伴,為此,什麼都是應當。

姬窈笑中甙淚,隱約的盡處中,交代了最後一件事。

“我的孩子……我注定要對不起的,攤上我這個母親,是他們命中之舛,好在,我有個你。”她費力的將他的手搭在了一雙兒女的繈褓上,她對他說:“往後……你便是他們的爹爹了。”

托孤之重。

他說:“你放心。”

姬窈閉上眸子,是含著笑的。

腦海中,一片白光璀璨她終於又見到了他。

——她的夫君、她的千華,她一生的摯愛。

於是她說:“終究……還是閉了眼才好……”

——前方,白骨曼陀裏,他在等她。

“栩……”

那是她此生道出的最後一個字。

舊事一場大夢。

“我明白了!”

身邊的孩子,到底還是個孩子,有時候看著他,姬格能想起落澗,可是論及國破家亡裏養出的葆光深藏,那這個從小被珍而重之的教養長大的孩子,便是千萬不及。

長華並無什麼喜悅之意,有的隻是洞悉與急迫,他說:“您這闋《哀蒼生賦》,既是在哀蒼生,亦是在為娘親剖白。”

“這一句——”他又鬆了一遍那棠棣之華一句,而後便自己解釋道:“您說的就是娘親為著兄妹之情,心心念念,無愧於定王重華,‘帝祚’特指為征和先帝,‘紫宮’即為宸極,蓋因征和之故,於當年之戰,便是宸極於蒼生深懷惻隱之心,亦是無處可置……”

那年作《哀蒼生賦》時,他的心態是憤慨、無奈,自恨與悲妄,可現在時過境遷,竟也能平靜的聽著這孩子道出心意,而後拍拍他的頭頂,淺淺的讚一句:“好聰明。”

世間生者眾,讀過此一賦的人,數之不勝數,卻都不及一個孩子呢。

“那邊……”長華忽然有些激動,小短腿跑出去幾步,指著西邊的方向,回頭問道:“爹爹,那邊的人,他們還是在恨著娘親嗎?他們都不知道嗎?這些事情,所有人都應該知道的!連我都不恨娘親,他們為什麼要怕她?那麼多人,為什麼說她好話的就那麼少?”

對於這孩子的身世與他生身父母的遭遇,他們從未曾瞞過他,是以如今聽他說出這番話時,姬格心裏滿滿的欣慰滿溢,實在再不能訴。他將孩子招到身邊來,眼裏便多了幾分深沉。

“你還小,不知這世間之人大多都是在眾生萬相之中,去尋找自己想要看到的去看,至於與己無關之事,多數人都是不覺之間便避諱在外了,剩下那些人,即便視之,也是多是不見。”他悵悵一歎,起身平添感慨,道:“我雖忝有哀蒼生之心,也知眾生不可盡渡,遂餘願之上,不過盼一個眾生平安罷了,至於看破的……”

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孩子,他笑了一聲,道:“如若你真懷抱著眾人皆該悟之心,那便是你自己看不破了。”

長華深皺著一張小臉,很是深思了起來。

“他才七歲,你便跟他說這些。”

——一個攜著濃濃病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抱怨著,也嘲諷著,姬格轉頭看見花寂單衣而來,原來還有的兩分笑意便散去了。

長華見了他,恭恭敬敬的喚了一聲:“寂叔。”

花寂點了點頭,朝他二人走過來,姬格便道:“身上不痛快還出來吹風?”說著,繞過他去,朝後喚了聲:“玉案!”

屋裏的玉案聞聲探出頭來,目光往那作死的人身上一打,當即便明白了,跟著便是狠狠的瞪了一記眼,拂袖進了屋。

花寂嗽了兩聲,在長華的攙扶下坐了下來,對著姬格笑道:“趁著能吹風的時候吹上一吹,總比顧忌著、顧忌著,既蠲了樂趣也沒多將養出幾天的壽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