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伊祁箬卻無奈的散出一抹苦笑,而後道:“重華並非壞人,他隻是太過性情,是以這樣的至情至性,便注定了如若他贏,則殿下必死。”
白雪中,她的目光漸漸的不好辨別,可聲音那樣嫩嫩的清清的,如同最仁慈的天籟一般,隻字不歇的傳入了他的耳畔。
他聽到這個女孩以一顆純慈之心,在對自己道:“可如若您贏,我哥哥還會活著。是以這一戰,請您答應我,傾盡全力。”
那一刻,他徹底懂得了姬格曾經對這位帝姬的形容。
風雪中,兩人無聲對視著,他看到了她眼裏的所有無奈與緊張,希冀與堅強。
“你竟能看透世事人心,我敗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飄渺的一聲感慨,他說著,竟是坦蕩一笑,“罷了,我的來日未定,可江山至此,已有定局。帝姬文成武德,栩,甘拜下風。”
——最後那五個字時,千尊萬貴的千華太子,畢生之中,唯一跪了父母祖宗之外的人。
伊祁箬心頭一驚,待她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近前兩步,屈膝跪地的去扶那跪在地上、跪著自己的人。
越栩跪在那兒,麵對她的阻攔,紋絲不動。
她漸漸懂得他的意思。
於是,她拖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膝蓋,緩緩的站了起來,終是受了他這一跪。
——這一跪,是江山之重。
待他起來之後,她已沉了一口氣,望著他平靜而自然的說道:“章灼王姬在天狼穀即將分娩,世子周全左右,再無不妥之處。”
她問:“殿下需要我做什麼?”
越栩緊皺著眉,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真起了不想開口的心。
——麵前的女孩,當真將一切都看得分明,可偏偏,她自己卻始終身在其中,不得救贖。
這就是最苦的地方。
身在其中的人,到底糊塗的,過得反而舒順些。
深深的換了一口氣,他道:“自千闕裏,舍弟斬梁使、弑君父之時,夜國氣數,便已盡了,我並不是惘認局勢之人,率眾苦戰至今,為的也不過是還有那一些不放心。隻等今日,見過你。”
——隻等今日,見你。
伊祁箬眸光一動,定定點了下頭,她說:“宸極洗耳恭聽。”
這一回,她自稱宸極。
他知道,對於自己的請求,她這是在用宸極帝姬身份——那個普天之下至高無上的身份、那個從誕生之日起,便戴著大不敬的帽子,駕馭著萬物的身份——來承諾於自己。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樣自私的一個人。
可是沒辦法,為哪一樁一件放不下,他終究還是要說。
“越栩一生,除了十八年前曾求父親留下弟弟的命之外,再沒求過誰。”
“宸極帝姬,三千世界,我跟你要一條命——”
他向她要:“越千辰的命。”
她微一闔眸,從容的頷首,隻道:“殿下放心。”
越栩的驚訝,自見了她之後,便從未斷絕過。
其實,早在收到千華太子邀見的消息時,她心裏隱約便對他的放不下有了些猜測。姬窈那裏,且不說這其中複雜的關係,隻是因著有世子,自然再不用第二個人操心的,而這三千世界,還能讓他放不下的,算來,也唯有玄夜台上的那麼一個人罷了。
她說:“我深知重華的性情,他對姬窈從未放下過心,來日無論您如何,對越氏,恐怕他都少不得遷怒。至於崇嘉皇子,又是受您一手撫養教訓到的,想必是要首當其衝的。戰局瞬息萬變,如若此番戰後姬窈來不及勸他,殿下可以放心,伊祁箬會竭盡全力,護著他、也護著江山清平。”
“如若……”越栩似乎想說什麼,可話意一收,到底未曾道盡,隻是頗帶了些提示的對她道:“你知道嗎,窈窈未必有機會勸他。”
這話先時她並不解,隻是看著他那樣的眼神引導,腦子一動,她終於意識到了他的所指。
“你……你是……”
她有些意外,不曾想,他對姬窈可能為他殉情相伴之事,竟是說得這樣自然。
甚至沒有擔心。
越栩對此並未作過多解釋,隻是帶著些她不懂的笑意,過了片刻,對她道:“帝姬,我知道您與定王兄妹情深,是以我這一求,您應了,往後的路極可能便是萬般艱難無人訴。這些,您真的想好了嗎?”
實則,他私心裏也有那麼一分,糾結著,希望她不要答應。
全天下都知曉宸極帝姬與定王殿下的兄妹深情,而他更是清楚自己那個弟弟的性情,是凡她應了此事,便是要在往後同時保下那兩個勢不兩立的人,這一條如何的路,他甚至想不出來。
可是,她還是目光清淩,道:“殿下放心。”
於是,下一刻,胸臆直抒的,他出口,怔怔然切切道:“越栩此生,對得起天地家國、至親至愛,唯獨,對不住宸極帝姬。”
那一夜,未若柳絮因風起,聽到這句話時,她竟是驀然一笑。
她對他說:“我非天地、非家國,亦非君之至親、君之至愛,殿下本不必對得起我,是以,何來對不住之說?”
一字一句,亦是發自內心。
——她從來都想得清楚,情愛至此,越栩,從不欠她。
可恨,她這樣明白,卻不能也讓重華明白。
越栩從隨行而來的王謀手中取過了兩隻白玉盞,一隻蛇皮袋。
他親自斟了兩杯酒,一盞遞在她手裏,他舉杯相待,誠誠然,道:“願卿但飲此杯。”
杯中物澄淨透亮,凜冽柔腸。
她問:“這杯酒叫什麼?”
“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