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舒離回神,不敢怠慢,即刻親自上前將宸極帝婿製了住。
越千辰隻是一直看著伊祁箬,連反抗的意思都沒有。
——他大抵能夠猜到,今晚這件事、她手裏那封信,都是出自誰的手筆了。
而他不懂得,還是那老生常談的過去。
那邊,伊祁箬深吸了一口氣,手中內力一摧便將那信箋化作了飛灰,離開太傅府之前的最後一句話,她對蒼舒離說:“蒼舒離你給我聽好了,往後這些日子你什麼都不必做,就守在這兒給我看好這個人,沒本宮的命令,不準他出這個院子半步!如若有失,你就以死謝罪罷!”
“屬下領命!”
那一夜,越千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罔顧了自己的困境,卻是頭一次覺得這樣不懂。
那一夜,也是宸極帝姬自梁夜大戰之後,頭一次在紫闕中過夜。
而那往後,她又一直在紫闕中度過了許多個日夜。
甚至連原定的遠征之事,都叫她放到了一邊——她讓姬異領軍先行上路,而自己則要在帝都裏將一樁舊事處置好之後,再去與他彙合。對此,姬異並未多問,隻有一如既往的依從。
而帝宮裏的帝姬,就那麼安之若素的過著日子,似乎除了將晚上歇息的地方從太傅府改作了華顏殿之外,其餘便再無什麼別的不同了。
直到這一日——上元的這一日。
一早便推了所有事,獨自置身於漆黑之中,卻亮如白晝的華顏殿中,伊祁箬不住的摩挲著腕上的銀環,心頭似有什麼預感一般,似乎就料定了這會是不平凡的一個夜晚。
又是一年,又是一歲,她忽然很想知道,自己這輩子,究竟還剩了幾歲可以過呢?
當那人出現時,出乎她意料的,聽著那人久違的聲音說出那樣的話,她心底竟是一時無瀾。
那人站在她身後,悠揚如笛的聲音緩緩傳來,還含著些許笑意,對自己問:“你說……倘若我也在紫闕放一把火,那這不朽城裏的景象比之昔年千華城,又當如何呢?”
伊祁箬闔了闔眸。
她哼笑了一聲,淡淡道:“你若有這個能耐,一試便知。”
說話,手指一拈,點亮了室內一道微弱燭光。
越奈有些意外。
他曾想過無數次與她再見時的情形,但她的安之若素,從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還真是沉得住氣,知道我還在人世這麼久了,竟還能一直克製住自己不來找我,也當真是不枉我當年在元明殿對你照拂如斯。”一聲清幽的笑意傳來,他有意一頓後,對著那女子的背影,一字一字的喚了一聲:“小妹。”
伊祁箬心尖上有一道傷口,隨著那一聲呼喚,仿佛被人狠狠一撕。
“我情知不必費心找你,因為你總會來找我的。”她回身,一邊揭下臉上的那副鬼麵,一邊對著無限光明中,那道極為出色的身影喚了一聲:“奈王殿下。”
——豔外之外,華中之華。
越奈。
多美的一個人。
幽暗之中,他將對麵的那副容顏看在眼中時,不由狠狠一怔。
“你的臉……”
“不認得?”伊祁箬緩步朝他走去幾步,妖嬈至極的假麵上帶著舒緩的笑意,等她停下腳步時,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
她從袖口中取出一副人皮麵具,熟練的戴在臉上,而後,他眼中所見,便是多年前那副深刻在自己腦中的容顏。
——那副隻能用‘挺漂亮’三個字來形容的臉。那副他所以為的,天下第一美人真正的模樣。
可如今看來,也都是假的。
她含笑翩翩,對著他問:“那這一副呢,是不是熟悉多了?”
越奈忽然就懂了。
——懂了,為何當年自己所見的那張臉,不過漂亮而已,卻擔上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
他笑,歎了句:“……嗬!原來如此……”
伊祁箬也笑著,不過細看之下,那笑中便多了一道陰冷。
她說:“其實我報複你最好的手段就是揭下這一張麵皮。”
越奈挑了挑眉。
她有些感慨。
對麵這個,也是年過不惑的人了,可是若是不知他的年紀,隻這樣看去,真個還是一樣華豔不讓少年翩翩的姿容。
可惜了,這麼好的一張臉,這麼好的一副胚子,偏偏,卻做著那樣的事。
“你就這麼自信?”越奈聽著她的話,眉眼一挑,心頭不由得也對她那副真容感興趣起來,“不妨一試?”
他倒是真想看看,那傳說,是否真的那麼切實。
可伊祁箬卻是搖搖頭。
“試不得,”她說:“因為比起恨你,我更愛我的兄長。”
越奈很是笑了一陣。
他道:“看來即便你我是一輩子的仇讎,但這世上,到底還有這麼一個人,是你我共同的放不下。”
伊祁箬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在他這句話畢之後,倏然冷了下來。
——是比之以往更勝百倍的陰冷。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她沉聲質問道:“你毀了他。你憑什麼說你愛他?”
越奈對此很是坦然。
——坦然到極盡殘忍。
他勾了勾唇,道:“從當年到如今,你殺了多少夜國的舊人?你殺了多少越栩的族人?我也沒見你對他說一句不愛啊。”說著,不由一笑,跟著問:“你看,你我是不是挺像的?”
伊祁箬眸眼一眯。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冷得瘮人,“你知道什麼?”
越奈看著她,眼中笑意隱約,卻是未語。
她嘲諷一笑,又問了一句:“你以為你真的知道嗎?”
她轉身走到高座之上,坐了下來,眸光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極盡奢華的眉眼上,唇邊透著殘忍淒絕,一字一字道:“當年大屠千闕是我下的令不錯,大夜國破後我殺了那麼多夜國遺孤也是真的——這些是我的罪孽我認,可是越奈,沒有你,千闕裏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會死。這點你又知道不知道?”
知不知道,自己究竟知不知道?越奈其實真的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他曾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可之後,他遇到了伊祁重熙;
他曾以為自己至情至性,可之後,他為著性情二字,將苦難加諸於稚子之身,且是從無悔意;
他也曾以為,自己心裏,多多少少,是有著越字的。
可是那一晚,在元明殿中發生的一切,他明明依約可以預料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為那座自己出生長大的帝宮、那座城池、那個國家帶來什麼,可是為著一己私情,他還是那麼做了。
所以,到底知不知道?
“據說,當年昭懷太子曾有一言,雲:‘小皇叔奈王,乃是天下間唯一一位得以聰明無心之能,常伴帝王左右,居於君心之中人矣。’你——元徽帝幼弟,在其殘殺手足的恐怖之下唯一幸存下來的晉王殿下,你本該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可就是誤在自作聰明上。”伊祁箬緊緊的握著腕上的銀環,眼中卻是與那動作全然不符的泰然與殘忍,跟著,她說:“有一件事,我大哥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你,那今天我就做個好人,讓你明白明白你自己都親手毀了些什麼。”
階下,越奈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變化。
可就在此時,那道厚重的殿門,忽然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