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伊祁箬卻偏偏行了險招,淡淡一頷首,她還給出了一個在外人聽來十分有意思的理由——“堯兒的功課不能落。”
伊祁暝眉目一挑,似乎有什麼疑竇,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半刻後,又問了一句:“副手人選可定?”
她點點頭,“叔王放心。”
當日午後,宸極帝姬的懿旨便傳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其上有言,海上戰事吃緊,帝姬將以修羅姬氏公子異為副手,不日領五萬兵馬,親自掛帥,赴衝淩城平亂,朝政之上,暫由青王暝承監國之位,直至帝姬凱旋。
“你都看了我一晚上了,連個姿勢都不換,脖子不難受?”
太傅府的寢閣裏,伊祁箬親自收拾著遠征時要帶的東西,正當她將《長短經》擱進箱子裏時,不經意的一轉頭,便看到那頭穩坐藤椅上的男子仍在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那眸色神情,姿態形容,竟是一直變也未變。
隨口問了這麼一句後,她也沒放在心上,本以為他又會玩笑一句帶過去的,誰知沉默了許久之後,那人開口,卻是叫她一愣。
他說:“我現在有些明白天音子了。”
伊祁箬當下手中一停,轉過頭疑惑的望向他。
於是,他便解釋了一句:“明白他為什麼在子返逝後,闔眸九年而不開。”
——恐怕,隻是為了記住那人。
他沒有遺忘的本事,是以為了記住那一個人,他隻能放棄紅塵萬物,再也不去記住其他任何人、事、物的模樣。
越千辰懂得了他的想法,是因為此刻看著伊祁箬,他自己便很有些那樣的覺悟。
而聽著他這樣一番話,伊祁箬也明白他所指為何。
她哼笑了一聲,隨口一句便想將這話遮過去,“我還沒死呢,你就不能盼我點兒好?”
越千辰並沒有就坡下驢,停了這個話頭。
“當年,”他的聲色出奇的沉靜,兩字過後,很是停頓了一會兒,直等她疑惑的朝自己看過來,方才繼續道:“千闕那一晚上,到底發生過什麼?”
伊祁箬手中一鬆,那沉香木製成的箱子兀然一闔,厚重的聲音驚了四下的空氣。
她隻是,很不懂。
雙手疊在身前,她緩步朝他走過去,臉上還帶著些嘲諷,道:“又是誰突然勾起你這根弦了?發生過什麼……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越千辰搖搖頭。
“你沒有全都告訴我。”他就坐在那兒,任憑她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一步之外,仰著頭注視著她,真誠的問上一句:“你真有那麼十惡不赦嗎?”
伊祁箬想了想,為那措辭也是費了一番精神。
而後,她這樣告訴他:“看一人是善是惡,有兩點來做判別的依據,這兩點中應上一點,這人便是惡人——所行之事,是奔著惡的依歸而去,或是所行之事,造成了惡的結果。”歇了口氣,她繼續道:“那一晚上,那麼多人喪命於我的一句話,那把業火,亦是燃於我的一句話,你說我是不是十惡不赦?”
其實,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追究導致她那樣做的因由,早已經不重要了。
罪孽,總是罪孽。
亡者聽不到的理由,便不是理由。
可越千辰眉目不動,卻是在這一刻波瀾不驚的追問了一句:“你是前一種惡人,還是後一種惡人?”
伊祁箬一笑,隻問:“會阻撓你殺我恨我之心嗎?”
他沒有說話。
於是她便悵然笑道:“那你再問什麼,又有什麼必要呢?”
結局,總是一樣的。
默然許久之後,他在與她的對視裏緩緩站起身來。
往前邁了一步,他低頭看著她的臉,眸子裏有她看不懂的沉重,而後對她說:“你有沒有發現過一點——從來,所有事都是你來決定的。”收回目光,他貼在她耳邊,繼續道:“我——或者也不止我一個,除了姬格之外,你待任何人都是一樣的,你隻會讓別人知道你想讓他們知道的,可你有沒有自檢過,憑什麼你是那個做決定的人?”
伊祁箬笑了一聲。
她想,若是此刻讓重華聽到越千辰的這番話,或許這兩個勢不兩立之人卻是難得的會站在同一戰線上。
想了想,她道:“或許是因為,每一件事都與我有關罷。”
越千辰闔了闔眸。
“我不知道你所看重、一直以來你想要護佑的究竟是什麼,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總有一天,做決定的人不會再是你。而等那一天到了的時候,你再想解釋,我也不會再聽了。”
她聽到他難以抑製的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隱藏著極致般的痛苦,而後,卻仍舊是堅韌著、冷硬著對自己說:“但凡你有一丁點兒在乎我,你都最好別做到那一步。”
其實,何嚐一點兒?
可是,她不能說。
就像有些真相,知曉了,會比不知曉更要痛苦。
——不知曉,至少愛恨都能從一而終,可一旦知曉了,有多少人,會迷失?
壓抑下心頭的百感,她小幅度的點了下頭,後退了一步,看著他說:“我知道了。”
越千辰眼中一同,“你……”
話沒說完,便被外頭忽然而來的一聲轟隆震天響給打斷了。
迅速推開門走到庭中時,目光一打,不遠處的轟天火光便已入眼,那頭酡顏匆匆而來,伊祁箬還一直看著那火光所在的方向,狠狠問了句:“怎麼回事?”
酡顏如今也不知因由,連忙稟道:“思闕已經去察了,看方向是咱們府裏!”
——宸極府。
宸極帝姬自然認得出那一個方向。
“帝婿、帝姬,”不多時,外頭有個小丫頭進來,匆匆行了禮之後,便將手上的一封信交在了帝姬手上,說道:“帝姬,剛有人送來的,指明要交在您手上。”
伊祁箬接過信時,眉眼便已蹙緊了一分,隻是這頭才將信封扯開,那頭思闕便回來了,在她還來不及去看那內容時先行回稟道:“殿下,查清楚了,是奈落塔。”
伊祁箬兀自心頭一顫,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男子一副眸光始終落在自己手上的信箋上,在聽到‘奈落塔’那三個字時,隱隱卻是劃過一道厲光。
帝姬狠狠吸了一口氣,好像鼻腔裏都充斥著火藥的味道,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思闕稟道:“有人在奈落塔埋了火藥,如今整座塔已塌了大半,就剩個基座了,護踏的侍衛當場都被炸死了,另外還有四個家丁被炸傷,至於府中其他地方倒未有遭到破壞的痕跡,隻是冶相不知所蹤。”
之前種種還隻是讓她憤恨,而思闕的最後半句話,則是不知怎麼的,瞬息便給了她一記醍醐灌頂。
越千辰看到,伊祁箬幾乎是在思闕話音落地的下一刻,瞬息間便想到了什麼關竅一般,將手中信箋展開來看,而那上頭不知寫了什麼,她隻一眼之下,眸中便湧上過往他從未見過的戾氣與恨意。
他駭然於那股戾氣,甚至在那一瞬間,都忘了去猜測究竟是什麼,讓她憤恨至此。
“來人!”宸極帝姬忽而對著聞訊趕來的蒼舒離厲喝一聲,隨即的一聲吩咐,卻是讓在場的每個人都陷入了意外與疑惑之中。
她給蒼舒離的吩咐是:“把帝婿給我扣起來。”
越千辰心頭一動,未及多想什麼,狐疑之下的一聲喚便已然出口:“箬箬……?”
伊祁箬並沒有理會他。
她對著怔愣在那兒的蒼舒離喝了一聲:“還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