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分明見到伊祁箬眸中狠狠一閃,顯然,對於重華,她是極盡了解的。
重華會怎麼做?伊祁箬甚至不需多想,對那麼個至情至性之人,若是真叫他知道了當年千闕中的每一幀真相,她想,江山之上,一定會掀起更甚於當年百倍的血雨腥風。
玉案見她想得愈深,心頭也跟著有了兩分妥當,繼而道:“信任也是要自己掙的,沒道理要你無緣無故的就給。你擔心的人,他自己將前事做下,往後便沒有立場要求你的全盤信任。”
這麼一想,伊祁箬心裏倒是隱約好受了那麼一分。
許久之後,默然一聲輕笑溢出口,她本是自嘲,可轉身,卻見玉案站在身邊,濃著一雙滿布了無可奈何之態的眸子望著自己,個中滋味竟那樣悲憫與心疼。伊祁箬心頭一唬,當下脫口便問:“怎麼了?”
玉案搖搖頭,輕歎了口氣,堪堪道:“我在想,這世上可有什麼事,是能叫你一旦提及,便滿心除了歡喜之外,再生不出任何煩惱來的。”
伊祁箬先是一怔,隨即轉頭,看著園中眉目清邃的稚子,淡然一笑,道了句:“不就是那一個麼?”
看著帝姬此刻難得的一分閑適安然之態,玉案隻覺得心頭一陣微風拂過,極是舒懷,隻是片刻轉瞬一個閃念,卻又不由得歎了一句:“可惜了……”
那邊專注於孩子身上的帝姬乍聞此語,隻當她指的是孩子,當即便緊張起來,連連問道:“怎麼,長華有什麼不好?”
“不是,沒有不好,我是說你。”玉案被她弄的很是哭笑不得,安撫般的放柔了聲線,頓了頓,才解釋了一句:“可惜這樣的你,世人看不見。”
在島上隻流連了一個半時辰左右,歸程入海,穿出了八卦陣時,卻也是黃昏時分了。
從上船回程伊始,流連完了島上的人事,聶逐鹿的一雙眼睛幾乎就未曾離開過宸極帝姬身上,許久的默默不得語之後,百轉千回,他終於將心頭桎梏了多時的話道了出來:“人都說眼見為實,殊不知這一雙眼裏看到的,不隻有真相,亦有假相。”頓了頓,他眸光一緊,接著道:“我隻是很難想象,這麼多年,您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伊祁箬握著卷冊的手頓也未頓,翻過一頁的同時,淡淡對他道:“我帶你來,是為了讓你安心,日後也就能更信我兩分,做起事來自可順遂些。不是讓你來評論我的是非功過的,這些事,你不用想著。”
聶逐鹿聞此,卻是悵悵然似笑似歎。
半晌,他道:“您的是非功過,是這天下間最難定斷之事。畢竟舊日裏的血賬一筆一筆,也都是真實的。”
說到最後,他有意的將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似乎想從那雙波瀾不驚的眼中得到什麼與自己所想相背離的答案,可等來的,終究隻有默然而已。
他早知道,宸極帝姬是極不在乎聲譽名望的人,可一步一步看到今天,他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過膚淺。
——她不在乎的,又豈止名聲而已?
反倒是她所在乎的東西,可笑這許多年來,天下人竟未看清。
眼見她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了,聶逐鹿在那頭默然看著她,勻了勻,忽然說道:“其實……春雨姑娘白日裏說的那些事,我都記得。”
伊祁箬一怔,繼而難得的抬頭一笑,道:“是呢,你不記得的隻是那丫頭麼!”
聶逐鹿由著她打趣,垂眸笑了一陣,繼而斂了斂深色,接著道:“長澤公子無端,是年幼時,少有的幾位被我認作可交好友之人。”
這麼樣一句話,她聽著,別的倒沒覺得怎麼樣,隻是一時之間卻挑起許多疑惑來,跟著便問道:“你幼年時早被千華太子選中入玄夜台侍讀於崇嘉皇子,不說不覺得,我倒是很疑惑,除了越千辰,你還有別的朋友?”
這卻也是個很正經的問題。
聶逐鹿眼中閃過一絲對過往的追憶,無奈又心酸的情緒洶湧而出,說道:“雖說身份上他是天家子,我是世家子,可論及處境,卻是我要比他好上許多。”目光朝遠處一投,每每思及此處,他都少不得要為自己那摯友悲上一悲,“止帝聖旨明諭不準他下玄夜台,平時我跟他一處,即便要去拂曉城中逛逛,都不敢明目張膽。他常說自己是坐井觀天,唯有當太子殿下來看他時,才能跳脫出那井口,真正看一看天地之大……而我則不然。”
——這樣說來,倒也是難斷,究竟誰才是那個身尊位貴之人了。
想了想,他對她道:“您或許不認同,但千辰的確是個極好的人,小時候為著我上玄夜台之事,最開始他並不認識我,卻曾對太子殿下堅持過好一段時間,不願殿下派我侍讀。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目中無人孤傲冷鷙之輩,明明自己都那個處境了,竟還有心看不上我,可後來太子殿下告訴我,他那是不想再有一個小孩子——不想任何一個小孩子,如他一般,像一隻被斷了翅的鷹,生生鎖進那一方天地之中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