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的恨,始於未見,此世不終。
“我真的不想這樣可憐的活著,可偏偏,你讓我不能去保護我想保護的那個人。”他走近她,相視中,忽然一笑,淡淡道:“你知道嗎,其實,我第一次見你,並非是宸極府那夜。”
伊祁箬抬起頭來。
他說:“你親下懿旨、親自監刑,往我授業恩師身上割下那三千六百刀時,我就在街角的茶樓上,看著這一折大戲,由始至終。”頓了頓,他略有些感歎,道:“一年了。”
一年了。整整一年。
伊祁箬還記得一年前的這一日,她以極盡殘忍的手段,結束了一代名臣的性命之後,回到聖德殿裏,同伊祁堯的對峙,出殿時,墨曜關於生辰的囑咐,還有殿外,同重華的針鋒相對。
再之後,便是宸極府密室中,天音子那一句話。
——劫將至,難將啟。
劫與難,如今抬眸即見。
越千辰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而他自己的腦子裏,卻盡是一年前刑場之上,關於那三千六百刀的種種、關於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種種。
他說道:“一年前的這一日,華燈十裏,照不見你容光分毫,在你踏出七重紗帳之時,我第一次見到你。”
腦海中想象著那時的場景,她笑了出來。
她看著他的說道:“那樣恨我,能坐看我殺你授業恩師而隱忍不出,我也佩服你。”
她這話裏沒有諷刺,沒有半點的蔑視。那時沏雪樓夜話,她問,若是玄夜太子得悉往日種種、得見今日種種,又會是何心境?而他答,大夜越氏的人,自琉璃灘一役敗北,為梁室大屠千闕之後,若有所存於世者,到今日,自是禽獸不如。
他早承認自己是禽獸不如,更認得清自己心中所為——為了更多人的仇與恨,為了琉璃灘與千闕的孽債,即便對於授業恩師,他也隻能坐視其因自己而死,而不能有任何舉動。
卑鄙著,苟且偷生著,這五年,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他心裏,有更強大的支撐,為此,絕不能做無用之爭,他輸不起。
越千辰細細的看著她的鬼麵,這一回,並沒有想要抬手去揭的意思。
“那時候,我見你一副鬼麵遮顏,隻說你見不得人,溫孤訣卻笑我說,是凡見過鬼麵下這副容顏的人,無一例外,都會愛上這容顏的主人。我不信,反問他昭懷太子何如?他卻甚是驚訝,隨即告訴我,世有傳,昔年紫闕,倘若昭懷太子得見宸極帝姬容顏,可能時至今日,夜國依舊。”他歪了歪頭,動人的眉眼微微彎起,笑意恬淡,問道:“你知道那時候,我怎麼想嗎?”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是能猜出這個答案的。
深吸一口氣,她道:“你想看一看我的臉,看看傳說是否誇大其詞。”輕笑一聲,她看著他的眼睛,輕沉道:“你更想知道,愛著這樣一個人、也恨著這樣一個人,會是何種體會。”
她說完,越千辰隻覺得整顆心,漸漸被一股洶湧的無奈所侵占,那樣無力。
他笑了笑,緩緩道:“你知道嗎,我恨你不隻在你做下的孽,更在這天地之間,唯一一個懂得我的人,偏偏是你。伊祁箬,偏偏是你。”
——這樣的一個人,若是至親、若是至交、若是至愛,甚至於,若是對手,都該多好。
可偏偏,是仇人。
他期待愛與恨盡付一人的癡嗔,卻單單不想與唯一了解自己的人做解不開的仇敵。
迄今為止,上天,絕了他所有願望。
“到現在,你也不曾見過我的樣子。”伊祁箬抬手扶了扶鬼麵,看著他問道:“你知道,那種體會了嗎?”
她以為越千辰不會回答。
可他隻沉默一瞬,便點了下頭,堪堪四字出口,道一句:“一清二楚。”
已是不再意外的答案,卻在他說出口的一刻,叫她心頭顫了一顫。
“這幾年我時常想你。”沒頭沒腦的,她忽然這樣說,語氣裏帶著些無奈的笑意,娓娓道:“我總是希望,你是個庸人,那樣,我會輕省許多,可另一頭我又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堯兒受教林覺章三年,心智便多開明,而他卻一直教你到大,更何況……你還是殿下的弟弟。”
殿下的弟弟。
越千辰沉吟片刻,淺笑道:“我若不是他的弟弟,你自然不會想殺我。不過,我也就沒有理由認識你了,是不是?”
伊祁箬笑了一聲,看著他,斷言道:“你是寧願恨也要愛的人。”
越千辰不曾反駁。
她總是能將他看得如是通透。
看他,卻看不懂她。
她搖了搖頭,說:“可惜,我沒有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