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市燈火璀璨,行人川流不息,疏星點綴著城市的夜空,而我,安然入睡。
沒有鬧鍾的早晨是幸福的,若是再把所有通訊工具都關閉,那大概做夢也會笑醒吧。於是上午九點多,我從夢中笑醒了。
去路邊攤吃了早飯,就一個人去了省博物館。
在博物館裏毫無目的地轉了一上午,最後終於在一台LED電腦前停下來,我發現了新大陸——哇,原來有象棋可下。
看四下無人,我把難度調成了“簡易”,不出十分鍾,就打敗了電腦。我歎一句,原來電腦不過如此。我把難度直接加到了“困難”,擰了擰手腕,準備和電腦殺個你死我活。
後來,我還是不費吹灰之力擊敗了電腦。
我長歎一句“高處不勝寒”,搖搖頭,剛要離開,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兄台留步,且等候一下後生。”
我瀟灑地轉身,看到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少年,眉清目秀,麵若膏脂,皮膚甚好,心中不禁暗叫:一個男生長成這樣,太浪費了。
少年澹澹一笑,露出一排皓齒:“這位兄台,我在你旁邊看了一段時間,甚是佩服你的棋藝,鄙人巴黎,很喜歡下棋,但是一直苦惱找不到師傅,還望兄台不吝賜教。”
我看他身著整齊,一塵不染,不像是拐賣孩子的,便把頭發往後一順,說道:“你我萍水相逢,怎知我不會誤人子弟?”
未等他開口,我又說:“既然小兄弟想學棋藝,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談談。你看,門口就有一家快餐店,你我去小酌一番,你看可好?”
我本是想推掉他的請求,沒想到他眼睛一亮:“甚好!請,兄台,這次小弟我好好款待你。”
這話說的我是心花怒放,想也沒想就說:“別客氣,同道中人,不分你我。”心裏卻盤算:這傻小子,看我不坑他一頓,先要一份西冷牛排,再叫一杯拿鐵咖啡,順便加上兩份新奧爾良雞翅……嗯,再趁機捎一打動脈,這樣剩下幾天的水源就不用愁了。想到這,我不禁哈哈大笑,鼓掌慶賀。巴黎晃了我一下,我才從幻想中掙脫。
坐在幹淨的玻璃櫥窗裏麵,看著外麵快速流走的人群,巴黎的眼睛悄悄濕潤。我禮貌地問了一句,他回過頭,說沒什麼。
我岔開話題,說道:“世界如此之大,你我卻在此相逢。但看你有時迷惘的眼神,想必你也是來旅遊的吧。我家在山東,隻身一人來此散散心,你叫我默生就可以。”
巴黎笑笑,“你不去做偵探,真是浪費了。不錯,我是廣西人,來石家莊已經一個月了。”
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我體會到了,趁機說:“看來你是個有故事的人,說說你的故事吧。”
他爽朗地笑道:“話說世界如此之大,我花了一年時間,走遍了中國所有的省區,沒想到在此碰到了知己啊!”說完拉起我的手,我一陣惡心,隔夜飯洶湧到嘴邊,抽回了手。
我心裏暗暗發笑:這世上誰沒有故事,隻是傳奇不傳奇罷了。
他尷尬一笑,給我講述了一個少年的故事。
二
一個少年,原名叫巴樺,從小就喜歡風景,走到哪裏都抱著一台相機。他說他畢生的美夢就是能有一天,可以聽著音樂去遠行,拿著相機繡風景。
一次在中學的地理課上,老師讓這位少年回答問題,內容是說出亞歐兩洲分界線。少年不慌不忙,從容站起,流暢地對完答案,可就在老師要說“很好,坐下”的時候,這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在說完“土耳其海峽”後,突然走火入魔,眾目睽睽之下,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忘我地描述著行走在伊斯坦布爾街頭的場景,然後微笑,鼓掌。可一顆粉筆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頭,也砸醒了他的夢。
後來人們調查,少年那時最想去的城市就是伊斯坦布爾,現在也是。可是由於身體原因,一直無法飛到那個美麗的國度。
少年漸漸長大,可是爸爸媽媽卻在雨中和一輛轎車爭時間,狠心地丟下了少年不管。
從此少年和哥哥巴林相依為命。
少年時常躲在角落裏哭泣,走在人群裏哭泣,坐在教室裏哭泣,在夜深人靜裏哭泣。
觸不完的景,傷不盡的情,一起聽過的歌曲,沒有了暫停。
少年讀到高三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棄學從商。他放棄了高考,捏著高中畢業證,在老師和鄰裏的質疑聲中,踏上了遠去的道路。他沒有回頭,因為他流著淚。一滴淚水,裹挾著回憶和倔強,劃過少年的臉頰,留下一輩子也抹不去的淚痕。
從此少年更名巴黎,他說,巴黎是聞名世界的旅遊城市,他不想聞名世界,隻想做一名旅人。他在重慶開了一家小企業,生意紅紅火火,越做越大。僅兩年時間,就和政府合作了十多次。這個少年也成了遠近聞名的創業狂人。
最後,少年把公司交給了哥哥打理,自己背上了行囊,拿上了相機,聽著音樂,去了遠方。
在石家莊,少年和默生相遇,因棋相識。
我問他:“為什麼觸景傷情?”
他仍舊是滿目憂傷,“我曾經那麼努力的學習,是為了爸媽,現在我努力地工作,想來想去,卻還是為了爸媽。可是,他們在哪,我怎麼怎麼著也找不到?”
我拍拍他的肩膀:“過去多年了,該看淡的看淡,珍惜自己就好。”
他眺望遠方,夕陽刺過櫥窗,灑在少年眼中。
遊子焚香,焚不斷三千過往;英雄論劍,斬不斷兒女情長。
我挑開話題:“我住的地方有象棋,正好天色漸晚,我們回家切磋一下,然後陪我去夜市淘幾件紀念品吧?”
他咧開嘴,開心地點了點頭。
三
路上,我們從三國演義聊到物種起源,我對他的豐富地理知識深感佩服,他對我在文理知識之間快速轉換的能力感到驚訝。他說一路走來,去了太多的城市,發現很多東西,跟課本上是不一樣的,而大部分東西,是在課本上學不到的。
對弈時,他大發感慨:
我去了那麼多的城市,最後隻感受到一點,所謂的繁華,不過是在灰色的混凝土建築上,多加了幾分色彩罷了。人漸漸多了,樓漸漸高了,夜晚的概念漸漸模糊了,城市就漸漸繁華了。可惜城市還是灰色的,隻是人心變了吧。我還是喜歡流連山水之間,希望有個與我一般的人,共賞江畔漁火,邀群山對酌。
“這多簡單啊,你腰纏萬貫,找個妹子還不容易?”我歎息道。
“你不知道嗎?紅顏,可以知己,也可以禍水。”
“那就自己啊,再說了,山水有什麼好的,自己找個山坳子,躲起來,當個隱士多好,我就希望這樣,黑格爾在旅遊日記裏說過,無論是眼睛還是想象力,都不能夠在這些奇形怪狀的大土堆上找到什麼可以賞心悅目的,理性也沒有發現一點什麼可以使它銘記不忘的、使它不得不表示驚訝或讚歎的。你看,有棋下,就算去做個隱士,也不會無聊啊。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擺擺手“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懂,我不喜歡哲學,來下棋。唉,我的馬呢,我的炮呢……”
他長歎一句,問我:“你來石家莊是來逛街的嗎?”
我抿嘴一笑,“你看著像嗎?”
他也笑起來,“天妒英才,你小心死於非命!”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兩個馬和兩個炮放回他的棋盤,他哈哈一笑,繼續下棋。五分鍾後,他又死棋。
四
“大老板,這都第八盤棋了,我肚子餓了,你再請我吃飯吧。”我苦苦哀求道。
他盯著棋盤,淡淡地說:“等我贏你一盤再議。”
我抬頭一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趕緊擺好象棋,再來一盤。這次我故意放水,可惜巴黎並不懂得怎麼大開殺戒。
“你快吃炮啊,怎麼走卒子?你會不會下,不能這樣走,先把我的馬子吃了。哎對了,這不就將我軍了嗎……”在我的咆哮聲中,一場廝殺終於結束。我拽著巴黎,三步並作兩步,狂奔到樓下的燴麵館。
一碗燴麵下肚,我的力氣頓時恢複了99。99%。而巴黎那邊,隻吃了一半,就放棄了。
我調侃道:“大老板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下層民眾的悲苦啊。”
他勉強一笑,幽幽地說道:“我創業的時候,睡過橋洞,喝過雨水,吃過野菜,什麼苦沒嚐過。”
我憐憫地看看他,“真佩服你的勇氣。”
他喟歎一句:“現在的年輕人都想成功,可按部就班抱怨太慢,另辟蹊徑又抱怨太難,最後想通了,還是仗著老子的二畝三分地和一毛二分錢苟活幾年,等到一無所有了再想辦法才最好。口口聲聲說平平淡淡的生活,我看根本就是扯淡,活著就是戰鬥,活著就要鬥爭,生活就要轟轟烈烈!”
我拍手叫絕,心裏暗叫:詩人,哲人啊!
“那你把公司交給哥哥打理不覺得可惜嗎?那可是你的努力啊。”
“我是逃出來的,在外漂泊一年了,可憐我那哥哥,到處找我都找不到我,難怪他上任後公司一直不好。後來我和他說好了,他不用再找我,公司交給他,隻要他定期給我打生活費就OK了。”他得意地說道。
“你心夠寬啊,還能放下前途去流浪。”
他抬頭仰望著天空的星辰,仿佛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星宿,像一隻吹不去曲子的牧笛,像一把彈不出旋律的吉他,永遠跌倒在宿命的門檻,隻能仰望裏麵的世界。
過了許久,他才說道:“說走就走,該放就放。餘光中說了,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說罷,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句“明早聯係”。我呆呆地望著他,直到他消失在燈火闌珊處,才想起來,靠,那家夥沒留電話。我追悔莫及,心裏不禁隱約作痛:這幾天的口糧又沒戲了。
急促的鈴聲響起來,我沒睜開眼睛就開始在床上亂摸,接起電話:“何方妖孽,速速報上名來,老子從來不和無名鼠輩打交道。”
“你說的啥?我怎麼沒聽懂?”電話裏傳來既不熟悉也不陌生聲音。
“靠,怎麼是你?你怎麼知道老子的手機號?”我聽出了是巴黎,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就在這時,電話掛了,我正納悶,卻想起了敲門聲。我心裏暗叫:
不會是那孩子吧?
打開門,還好,是服務生。
等等,我住的小旅店算不上一星級,睡一晚隻有幾十塊,連吃飯都要自己付錢,怎麼會有服務生這麼奢侈的配備?然後我用腳趾頭想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下他的帽子,果然是巴黎。
他笑而不語,我轉身回屋:“你精神抖擻,可我困得要命。打擾我的美夢,你要賠我一箱紅牛。”
“我還沒吃飯呢,想找個人一起,看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服務生的衣服換下來。話說到一半,就被我打斷了:
“看來老板就是不一樣,不僅體察群眾疾苦,還懂得研究群眾的心理,真乃當世一員猛將啊!”
他撇撇嘴,“不吃拉倒,吃就趕緊走,別廢話。”
我趕緊飛奔去洗刷,不到十分鍾,就出門了。
走在路上,我心裏忐忑不安:這小子不僅心智成熟,而且陰險狡詐,能用我不知道的方法查到我的手機號,看來我要小心為妙,免得他占了我便宜。
但我轉念又想:我也沒便宜可占啊。
巴黎看我的表情一時沉重一時欣然,就問我:“師傅,你沒事吧?”
我緩過神來,強裝鎮定,趾高氣昂的問他:“你個小子,你是怎麼搞到我手機號的,快從實招來!”
他淡淡一笑,丟給我一個錢包,我仔細一看,是我的。我驚呼:“啊!你偷我錢包,我錢包裏有錢的,還有身份證、銀行卡、會員卡、學生證……”
他擺擺手:“昨天你掉在小飯館那了,我撿起來,也沒告訴你,本來打算嚇唬你一下,哪知道你個二貨,到現在才發現錢包沒了。裏麵有你的名片,我就搞到你手機號嘍。”
聽他說到這,我仰天長嘯:“天要亡我,天妒英才啊!”
五
轉眼間十天已經過去,巴黎的棋藝是否有長進,我確實不知道,唯一清楚地就是,飯我倒是蹭了不少。
我要回山東了,巴黎哭喪著臉:“師傅,我舍不得你。”
我暗忖:這小子是什麼情況,坑了他那麼多飯,還舍不得我?不行,以後要多和他聯係,再坑點。
未等我開口,他又說道:“默生,我送你一程吧。”
我們買了兩張火車票,他會在中途下車。我心裏感歎:有錢就是不一樣,土豪的世界,我永遠不會懂。
火車飛馳在原野上,穿梭於群山間,橫跨了江河,飛越了農田。一路上,我們望著窗外,一句話也沒說。
又是傍晚,火車即將到站,我迅速擺好棋盤,說:“巴黎,再下一盤旗吧。我讓你四步。”
他點點頭。
四步過後,火車到站了,我死棋了。我扭頭朝向窗外,人群熙熙攘攘,步履匆匆。千千萬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等到一片寂靜,汽笛再次響起,火車又緩緩啟動。我看看車廂裏,巴黎已經下車了,其他乘客也已經不多了。火車駛離車站,夕陽抹紅了半邊天,城市在餘暉下,燈光漸漸亮起。
一抹殘陽渲染了死棋,一滴墨跡圈染了伏筆,一盞孤星虛設了好景,一影韶華妝化了別離。
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城市,灰色的道路,灰色的牆壁,妝點幾抹看似華麗的色彩。運垃圾的卡車緩緩駛過街口,環衛工人身著破爛的外衣,站在卡車外麵,與垃圾渾然一體,仿佛一座雕塑。不時有紅衣女郎穿著嚇人的高跟鞋噠噠地走過街道。我身在城市裏,默默地想,還是灰色的城市迷人啊。
盛夏快要過去,我也沒有辦法阻攔。涼意夾雜在風裏,被衣著單薄的我幸運的覺察。天空漸漸拉下秋日的戲幕,夏天漸漸退下了舞台。遠山外夕陽如血,一陣輕佻的秋風掠過,卷走零落在街道上的幾片黃葉,兩片,三片……
南飛的大雁從這座城市的天空駛過,連不舍得哀鳴都未留下;紅綠燈仍在不停地變換,而過往的人卻漸行漸零散;路邊攤主表演式的吆喝,招來的隻有路燈悄然地亮起。
真可謂盛夏不懂秋的涼,遊人不懂隱士的歡。
我乘坐列車行駛在季節的單行道上,記憶隨歲月汩汩流入我心間,一點一點,每一個橋段都微微揚起我的嘴角。不巧,我與輕風狹路相逢,它打翻了我手中所有的記憶,信手拾起一片,還好,你來過。
後記
過年以後的一個深夜,我被急促的鈴聲驚醒:“喂,默生嗎?猜我在哪!”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邊,抿抿嘴,端起一杯熱水,幽幽地說:“伊斯坦布爾?”
“你是神婆子嗎?怎麼這麼準啊!伊斯坦布爾哈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我魂飛魄散,順勢把手機拿到眼前,悻悻地罵了一句:這小子有病吧!
笑聲戛然而止,我忙拿起手機問:“哎呀,出了何事,為何如此掃大老板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