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柳祁想見魏略,沒有見不到的。畢竟略兒被他養在後院裏,想來哪有招不來的道理。但現在魏略是中書令了,除非是皇帝,不然總沒有呼之則來的道理。故柳祁想見魏略,卻見不到了。原來他這天來魏宅卻撲了個空。魏宅的管家認得這是太傅大人,便頗為殷勤,告訴他魏略去了寧侯府了。柳祁聽了“寧侯府”三個字,一陣恍惚。
當年寧侯府破敗,柳祁被逐出侯府,隻能住在一個極為簡陋的草堂,又遭太皇太後迫害,身子一下就垮了。魏略那麼那麼恨柳祁,卻在柳祁走到絕路的時候,那麼那麼的心痛。魏略當初定下了一千七百個報複的法子,還寫在了冊子上,最後柳祁真的落魄了,魏略倒一個都舍不得用上,還把那冊子用來燒火給柳祁深秋裏取暖。柳祁瞅著了紙片上未燒盡的字,笑著說魏略沒膽氣。魏略隻笑笑了,不說話。柳祁會靠在魏略的肩膀上,笑著說秋天好冷啊,以前都沒覺得。魏略就說以前你銀絲炭燒著、狐裘錦貂披著,能知道什麼叫冷?
柳祁便淡淡一笑:“我記得當年去北塞征討,那才真叫冰天雪地,倒不覺得甚冷。現在京師的秋天都抵不住了,可見是我不行了。”魏略聽了,幾乎心碎,想著:從今再也不恨他了。
如果對柳祁的感情裏撇掉了恨,那就隻有愛戀和思念了吧。
魏略有時看著柳離,總能看出些柳祁的樣子來。柳思柳離這對雙胞胎長得不像生母,肖似生父。柳思長得大了,出落了女子的模樣來,就隻剩柳離長得似個小柳祁,也難怪太皇太後總看他不自在的。柳離卻又比柳祁文靜儒雅得多,大約和柳祁不同,柳離從小到大沒做過虧心事吧。
柳離一邊斟茶一邊看著魏略,又笑道:“我看最近魏叔心情不錯。”柳離平常需要叫魏略為魏大人,但私下稱他為叔。那魏略無奈一想,春去秋來的,自己已經是叔字輩了。隻是看著魏略和柳離倒像是同齡人,沒看得出來大他許多。那魏略舉了杯,正想說什麼,卻見有仆從前來,說常太傅來了。
柳離聞言有些驚訝:“他來做什麼?”隻是想著太傅大人前來,他總不能拒不招待,便忙讓人招呼常太傅進來。那柳離又轉過頭來,對魏略說:“上回搬家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他怎麼也在?到底是什麼回事?”魏略隻覺得怎麼說不對,隻好笑道:“他是我的朋友,也很關心你。”柳離就算信了前半句,也很難信後半句。他和常自碧真的是沒見過幾麵,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怎麼就關心起來了。
柳祁來到茶室,見自己的座位已經備好了,茶水點心也都一應擺好,柳祁隻道:“可不是打擾兩位清靜飲茶了?”柳離忙說:“不過飲茶閑敘,哪來打擾不打擾之說?太傅能夠駕臨寒舍,我倒覺得很榮幸。”柳祁聞言不悅,想道:“離離,你好歹也是個侯爺,說話太過卑微是失了身份的,也顯得很沒水平。即使遇到權臣寵臣,言談間也該有所進退,不卑不亢才是。”柳祁當年當著小侯爺雖然有卑微時,也僅僅在小王爺跟前才那樣,到底身份是可以自持的。但這些柳祁才能說出口的教訓,常自碧隻能和著茶湯一並吞進肚子裏。
柳離在宮裏過得憋屈,才總是謹小慎微。柳祁這樣想來又原諒了他,便展顏一笑,道:“您身為侯爺,口中謙虛太過,知道的說侯爺多禮人不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多麼囂張。”柳離細想一下,才笑道:“太傅說的是。”三人又不鹹不淡地敘著話,說的都是些春花秋月無關緊要的事。也不知是父子同心,還是柳祁善於討喜,柳離和他說話的語氣也漸漸熟稔起來。
他們三人聊了一個下午,柳離不知覺地就對常自碧感到親近,生了相逢恨晚之感。柳祁倒是很知道聊天的藝術,正是要聊到興致很高卻又並未闌珊的時候結束最好,偏偏是意猶未盡方能在對方心裏下一個鉤子。柳祁率先告辭,那魏略自然也一並告辭,柳離臉上不禁有些輕微的失落。他的朋友少之又少,平常也很容易寂寞,原本柳祁是很喜歡被人對他露出這樣失落的表情的,偏偏自己那久違的兒子臉上露出這個神色,柳祁看他的眼神更為柔和了幾分,手輕輕抬起,但又想起什麼似的,慢慢將手重新放了下來,對柳離說:“不必送了。”
午後的斜陽落在柳祁的睫毛上,泛出極為柔和的金光。柳離也是一怔,忽然想起小時候坐在父親膝上,數父親睫毛的時光來。記憶中麵目模糊的父親眉眼忽然清晰起來,眼睛不大,眼皮的皺褶卻很深,就算是半閉著眼睛,眼皮上也能看出來明顯的折痕,還有那層纖長又濃密的睫毛,顫動的時候好像羽蝶。
魏略、常自碧還是從上次離開的側門那兒走,從窄巷裏出來。魏略沒有雇馬車,柳祁也沒有,他們兩個人並肩走著。巷子雖然窄,但他們也不需要臂膀貼著臂膀的,可他們偏偏如此,文人裝束的他們寬袍大袖,兩片雲袖飄蕩著又似糾纏著。魏略的手從寬袖裏探出握住了對方的手。魏略覺得柳祁像是從蜜汁缸子裏泡了好幾年一樣,渾身變得又香又軟,連那雙手都變得柔軟細膩。魏略忍不住捏了捏。這樣調戲的動作,總能夠惹怒如今的柳祁。可柳祁卻忽然對魏略沒什麼脾氣了,隻斜眼睇他,見夕陽下的魏略越發明媚,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魏略看他這樣,一時失神,又探頭在柳祁的唇上蜻蜓點水了一吻。柳祁想加深這個吻之前,那魏略就直起身來,一副假道學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