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見此,歎氣道:“由他去吧。” 海二少卻實在聽不出來,這個“他”,指的是海大少,還是薛玲佳。
三姨太收了收自己的脾氣,吩咐廚房準備一桌飯菜。兩家人雖然心中都有不情願,卻仍舊像完成什麼任務似的,沉默著吃完了這頓飯,海老爺與薛父喝得上頭,眼珠子都有了紅血絲,薛太太吃著飯,實在忍不住,轉過身悄悄擦眼淚。
末了,海老爺似是自言自語道:“孩子大了,管不了了。”
海二少見兩家父母心情低落,垂頭喪氣的樣子,也覺得心情不佳,快快吃完飯便告辭回屋裏去了。他也不是沒有愧疚的,他的事若是抖出來,父母的難過隻會比現在多,決不會比現在少一分,可瞧見大哥追出去的樣子時,海二少控製不了的,思念起了莊大少。即便他不再見他,告訴他不要再來,那一刻,他也真的很想他。
給洗榮:
洗榮,見信安,我對你不住。
因為我的幼稚,不理性,使你陷入了這番境地,我非常自責。
剛開始發現有孕時,我相當無助,但我想,這絕不是可以用來逃避錯誤的借口。鴻卿隻留下了這麼一個孩子,他犧牲的時候,我真感覺天塌了,竟是一點支柱也找不到,而唯一堅定的,是想把這孩子生下來。而我卻因為這樣的一個決定,傷害到了你。
我是自私的。念書時,你與鴻卿算是朋友,畢業後卻也沒有過多來往,我想著,或許距離遠些,賴上你,以後鴻卿的那些仇家不會尋過來,這孩子能活得安全自在。我懷著這樣的心情,以你“女朋友”的身份,住進了海公館。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不是將形式估計錯了,而是這裏真的太好,太安全,每個人都真心對我,他們每一次的善意,都能使我愧疚許久,我或許真是被什麼蒙住了眼,做出了這樣壞的事情。
隔壁莊公館來了一位袁小姐,我們倆相處得很好,與她聊天時,我忽然醒悟,我本該也是這樣的新時代女性,自信,獨立,開朗,大方,怎麼一個不注意,偏偏淪落成了非要依附別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寄生蟲呢?若是她不出現,我幾乎都要忘了,原先的薛玲佳是什麼樣。
我不能再這樣害你,你要有你的生活,你喜愛的人,我這樣的行為,真真是太壞了,我對你不住,也對海公館所有的人不住,在這裏呆的每一天,都使我的愧疚愈發加重,我不樂意再做這樣的害人的人。
我想去一個新的地方,靠我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和孩子,我要相信自己。
祝你今後生活美滿,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麵的,以朋友的身份,再不以“不速之客”之身份了。
對不住。再見。
薛玲佳
41.
是夜,月朗星稀。
海二少吃罷飯,又陪著海老爺及三四姨太聊了好長時光,才慢悠悠地從飯廳度回房間。
薛家父母不再多留,放下碗筷以後收拾行李就離開了,三姨太也沒有客氣,本是樁喜事,卻倏地成了一場鬧劇,兩家人哪頭都沒沾一點光,光是和和氣氣吃完一頓飯,就已經堵得每個人肚子不消化了。
下人上了一壺健胃消食的茶,四人坐在廳堂一口一口喝著。三姨太頻繁的歎氣聲幾乎可以收起來算作一盤送茶小食,海老爺本來心情不佳,亦不想再被拖入這傷心境地,眼看著三姨太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便嘖道:“好了,不要再唉唉唉個不停了,聽著就喪氣。”
三姨太遭受痛失愛孫的重大打擊,人也沒白日在薛家父母麵前那麼強硬淩厲,連翻出來的白眼力度也小了許多,諷刺道:“瞧你說的這叫什麼話,這事兒本身就喪,與我歎不歎氣可真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海利發你說說看,這難不成還是喜事不成?”
四姨太則指了指海二少手上的茶杯,讓他少喝一點兒,喝太多要涼著肚子,看三姨太又想跟海老爺抬杠,便道:“三姐,話也不是這麼說,現在曉得了總比孩子生下來才曉得的好。”
三姨太聽罷,覺得四姨太講得確實有些道理,不與海老爺爭辯,又開始馬後炮起來。“我當時可真是糊塗啊。阿榮一開始就說不是自己的孩子,我還不信,總以為阿榮是害羞,現在想想,我們阿榮哪裏會是做這樣出格事的人,家裏有一個小混蛋就已經足夠了。”
海二少放下茶杯:“三娘,怎麼說的好好的,又帶上我。”
三姨太笑道:“你看你看,現在學好了,也要臉了,學會喊冤了都。從前這麼擠兌你,可是一點怨言都沒有的。”
海二少心裏直打顫,早知就不該插這個嘴,三姨太說得對極了,做出格事的人還真真就是他。
海老爺則不理會這些,心中依舊忿忿不平:“人家總說現在是新世界了,我有時候是一點也看不懂的,這世界往後總歸是你們年輕人的,可你看看,你們年輕人現在做的這些事,這叫什麼,荒唐嘛!”
過了許久,一家人的煩悶終於說了個幹淨,才聽見三姨太道:“也不曉得玲佳這丫頭要去哪,大著個肚子,手上又沒多少銀子傍身,雖說做了錯事,還是叫人擔心。”
海二少這才反應過來,將這場對話往前倒,又細細回想,海家人生氣歸生氣,卻是半點玲佳的壞話也不曾說過的。
夜深了,茶水已經變涼,幾個人心情好了許多,也再沒有哪樣新話題可以一起再說說,便起了身,各回各房。
海二少踏出廳房,冷不防地被風刮了個激靈,剛進小院,便看見海大少坐在石桌前喝酒,一杯一杯地慢慢喝,倒是看不出極為傷心的樣子。海二少不敢打擾他,放輕了步子慢慢向後退。
“你躲我做什麼?”
海大少背對著二少,不需回頭看,一早就聽見了腳步聲。
“哥,你接著喝啊,我馬上走。” 海二少識時務,預備著隨時衝回自己房間。
“你過來,陪我喝幾杯。”
“不了吧……我這一肚子茶水呢,再喝今晚不用睡了,光跑茅房……”
海大少轉過頭,直勾勾的盯著他。
“我喝。”
海二少認了命,今晚陪完這個陪那個,要將所有人安撫好才算完。
海大少拿過一個杯子放到二少麵前,又蓄滿了酒。海二少平日健談地很,在他大哥海洗榮麵前卻是從不敢如此放肆的,想說的話有一籮筐,隨便拿出哪個來都能使氣氛不那麼僵硬,但這時卻覺得這個話不適合,那個話也不敢說。想了一會兒,索性把麵前的酒先幹了,總得有些什麼動靜,不然杵著像個木頭似的,顯得太呆,怕更遭海洗榮煩。
一杯酒入喉,從頭暖到了腳,海洗榮平日裏話不多,也不需要海二少多說什麼話,兄弟兩個一口一口喝著,卻格外平靜和諧。海二少並不海量,平日裏也沒有人與他拚酒,幾杯下了肚,自然就覺得眼前暈乎乎,頭腦又很清新,渾身上下忽然生出用不盡的力氣似的,看海洗榮也不可怖了,自然便打開了話匣子。
這第一問就比平日裏有膽許多,有酒壯膽,海二少免掉了那些彎彎繞繞,一箭射中靶心:“哥,你到底喜不喜歡玲佳姐啊?”
海洗榮聞言挑眉,扭頭看向自己的弟弟,臉紅通通的,顯然上了頭,怪不得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又把海二少麵前的酒杯灌滿,說道:“你把這杯喝了,哥就告訴你。”
海二少不疑有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海洗榮心眼賊壞,見狀還不放心,又確認了一下。
“你別喝那麼快,一會兒醉了。”
海二少瞪大眼睛道:“我哪裏醉了?我沒醉!”
好,已經醉了。海洗榮便開始認真答他的問題:“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很氣的,薛玲佳忽然出現,我說什麼你們都不信了,我很無奈,又覺得當眾戳穿她的謊言實在不是什麼紳士作為,除了第一次條件反射地否認,之後也就再也沒說過那類的話。”
海二少卻趴在石桌上,歪七扭八地抓著重點:“紳士派頭啊……是莊大少……哥你別學他……”
海洗榮不理他,接著說:“我們本是同學,雖然交情不深,可薛玲佳若是不到走投無路,也許也不會來害我,我想若是她把真相說清楚,要我怎樣幫助她,都可以的。”
海二少又道:“哥,喝酒吧。”
海洗榮摸摸他的腦袋,隨口回了一句:“不喝了,再喝哥要醉了,哥酒量不如你好。”
海二少被誇獎了,嗬嗬直樂,相當捧場:“你接著說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