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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寡婦不知從哪掏出三五顆軟皮瓜子嗑著看好戲,劉三叔痛心疾首:“二少啊你也太會玩樂了,抽大煙,多花錢啊!”

海二少瀕臨絕望,看著站在鐵欄外至始至終沒有開口的親哥。

“哥,你幫幫我。”

海大少上前兩步扶著海老爺,沉聲道:“爹,想知道他有沒有撒謊很簡單,牢裏呆十天半個月,癮不犯,那就是沒有染上,要是癮犯了……”

“那海家就沒你這麼個畜生!”

海老爺說完便轉身離去,蹣跚的背影似乎刹那間老了幾歲。海二少心裏直泛酸,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相比李姐兒,現如今海二少更想知道他哪裏得罪了大哥,能讓他想出這麼個“絕妙”的主意證實自己的清白。海二少現在是萬念俱灰,選了個好點的地兒,坐下來放聲大哭,麵子被糟蹋得已經不重要了,痛痛快快哭過之後,稍稍恢複了心緒,手裏撿了根稻草,盯著那玩意兒開始發呆。

7.

海二少五六歲的時候養過一隻小白兔,隔壁賣蔥花的周嬸送的。

海老爺當時還未發跡,每日出海,回家的時候海二少已經抱著小兔子睡得香甜;海大少也正是少年模樣,年紀輕輕非要強撐做出個大人樣來,為的是不讓他人瞧不起家裏沒女人當家,他們的娘在兩年前死於一場急病,家裏沒錢治,好不容易挨家挨戶湊夠錢,送到醫館時,娘親已經在破擔架上咽了氣。

關於娘親,海二少能記得的事少之又少,兩三歲的孩子,腦袋瓜稚嫩得像留作播種的種瓜,圓乎乎,小小一個,裏麵能裝得下多少。唯一記得深刻的是那個夜晚,爹抱著自己,用力給他抹掉眼淚,指腹是皸裂的,海二少覺得癢,又聞到指甲縫裏殘留的魚腥味,那一刻竟覺出點什麼來,失去娘親後自然把爹爹當做所有依靠,還來不及撒嬌,爹爹出海卻比以往更頻繁,賺得的錢供他哥念書,給他買新衣服,好像彌補似的,不知疲倦,辛苦度日。

哥哥白天上學,爹爹出海,剩下海二少一個在家。爹爹放心不過,將他交給隔壁周嬸照顧,海二少便跟著周嬸摘些蔥花,又或者是玩玩小兔子,總之除了有些孤獨,童年該有的東西並未缺多少,算是不幸童年中的萬幸。

海二少是頂喜歡和小白兔聊天的,每天都有說不盡的話,抱著小兔子喃喃自語,能自己樂個半天。後來到了上學的年齡,也想著把兔子裝進書包裏,被哥哥教訓了好多次,也樂此不疲,後來兔子吃了帶露水的草,拉肚子死了,家裏把它放進鍋裏燉,花椒大料這麼一放,香味兒勾得剛下課回家的海二少來不及問便開吃,吃罷後得知真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吃下去的東西全數吐出來,中邪了似的,發了幾日高燒。海老爺沒了法子,花點錢請來神婆,做了場小法事,才把這股邪氣給壓下去。

從此以後海二少再不敢養活物,總愛往人多的地方紮,聽聽他們說話,或讓他們聽自己說話,橫豎不能讓他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想起那雙帶著魚腥味的手,和總是陪在他身邊的小白兔。太孤單了,海二少想。

再後來周嬸改嫁到了隔壁村,海老爺不知在海底撈到了什麼寶物,發了橫財,賣魚佬就這樣成了海老爺,哥哥和他也就這樣被人從小窮鬼喊成少爺。一家人抱著娘親靈牌搬到海公館時,聽見海老爺長歎了一口氣:“世事無常啊——”, 此刻他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裏麵藏著密密的金線。

海二少從小窮鬼變成紈絝子弟竟沒有一點不適應,整日遊手好閑,不負這帶著金光的稱號,短命的事他膽小不敢做,又因窮過所以更不敢賭錢,吃喝嫖賭抽占了兩個半。本以為做成了最為乖巧的紈絝,哪曾想還是沒留神兒,把自己給害進去了。

整整三天沒吃到肉了,海二少此刻眼圈發黑,眼珠子閃著綠光,等著警察大人送今天的午飯。這一次他選了個好地方,挨著遞飯盆的洞一上午沒動彈,鐵欄杆子都被他捂熱了;巡捕房這個地方海二少初來乍到,不曉得裏麵的規矩,本想保持一點少爺風範,海老爺三姨太一來探監,把活在十裏鎮二十年來攢的臉麵全都丟光了,還在傷心中沒緩過勁兒呢,警察大人把飯盆往洞口這麼一塞,頃刻間風雲變化,等到海二少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地把頭發理好,站起身準備吃飯時,小瓶蓋兒已經叼著稻草剔牙打嗝了。

接下來的幾天,海二少沒有一頓搶飯成功。

李姐兒長得漂亮,牢裏有不少爺們兒爭著獻殷勤,橫豎餓不著,海二少這幅皮相到了這兒完全不起作用,幾個婆娘就是被男人給害進來的,看著他不吐口水就算不錯了,哪還有人照顧他,親哥海洗榮是鐵了心要教訓他,這兩天索性不往這兒跑,連給同事招呼打點的意思都沒有,海二少成功在這地兒成為弱勢群體,哭都不敢哭了,要儲存體力,不然恐怕沒命等到還他真相的那一天。

警察大人端著飯盆來了,海二少頓時精神緊繃起來,眼睛死死盯著洞口。想想覺得這個方位搶食還有些不妥,遂爬到洞口前,用身體全數擋住。身後傳來齊寡婦刻薄的笑聲:“我說二少,做人做膩了,想做貓貓狗狗啊?”,海二少才反應過來此刻姿勢有多下賤,下意識站起身準備還嘴,還沒開口,隻見劉三叔宛如瘋狗附體,直衝洞口而去,小瓶蓋兒背後偷襲,抓住海二少的衣領往後一扔,身體用力砸向稻草堆,一身悶響傳來,海二少覺得肋骨斷了三根,又見齊寡婦抱著孩子往他大腿上一坐,隻要一起身便扯著嗓子大喊“二少真是生冷不忌,連我的豆腐都吃”。幾人通力合作,猶如市井裏混久了的一群流氓,等到一陣打鬧過後,各自擦擦嘴角的淺淺油漬,伸手往地下一撈,一把稻草幾人分,叼著說笑剔牙,仿佛在這片小小區域裏活了八百年,渾身上下透著悠閑自得。

此刻海二少才發現,在吃麵前,真做成一條狗,好像也沒那麼丟臉。李姐兒到底是愧對於海二少,捧著小小一口飯,招呼海二少過來吃,海二少餓過了頭,下等粗糧也吃得津津有味,一根瘦白菜還掛在嘴邊,忽然聽見小姚妹妹的聲音:“二少?!”

海二少不敢回頭,恨不能此刻憑空消失。

小姚妹妹又道:“二少是你麼?我給你送飯來啦。”

海二少倏地扭過頭,鐵欄後,一雙擦得反光的黑色皮鞋置於自己麵前,沒臉再繼續抬頭了,眼前這人,正是他心裏頂瞧不起的十裏鎮第一假象勁敵莊大少。見他沒動靜,莊大少主動開口:“是密斯姚領我過來的,聽說你被人害了,冤枉入獄。”

倘若這人不是莊大少,海二少簡直想抱著他大哭兩聲,這是第一次有人選擇相信他,相信他是被人所害,冤枉入獄。可這人偏偏是姓莊的,海二少心裏有些糾結,又有些開心,於是臉上的表情顯得古怪起來,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含糊應了聲,隻對小姚妹妹回道:“你給我帶了些什麼?”

“二少,粗茶淡飯,給你煮了掛麵,臥了倆雞蛋,莊大少也給你帶了些吃食,你全吃了,大少說明天能把你救出來呢。”

海二少抬頭望向眼前人,也不計較無所謂的臉麵了,抓著欄杆站起來,都忘了拍掉屁股上的草,急切問道:“你真的可以把我救出來?”

莊大少淡定點頭:“還你清白,讓你幹幹淨淨走出這裏。”

海二少不知說什麼好,興奮得想哭,看莊大少的眼神都柔和了,手裏的欄杆猶如救命稻草,被他拽得死緊。

“你為何要救我?”

莊大少卻不答,隻道:“你把東西都吃了,相信我,明天即可出獄。”

海二少用力點頭:“密斯特莊,等我出來了,一定開一桌大的酒席感謝你!”

莊大少失笑,把吃食送到海二少手上,跟小姚妹妹走出牢房。

海二少揚眉吐氣,先將小姚妹妹的食盒打開,掛麵帶著從未有過的香氣,差點沒把海二少熏得陶醉。他坐在那群王八羔子對麵,一口口吃著,又分給李姐兒一半,末了搖頭晃腦地打了個嗝,感覺生活又要開始充滿陽光,於是越發藏不住笑意,傻子似的,得意萬分,差點惹起眾怒,膽小地收起了羽毛,跑到角落裏,把莊大少的食盒偷偷打開了。

裏麵是一塊蛋糕,比平常喝茶時配的精致點心大了不止一倍,為的是讓他吃飽,蛋糕表麵鋪著玫瑰花瓣,一如既往地講究,大概是裏麵放了朗姆酒,海二少吃著吃著,臉竟紅了起來,又嘴硬道:“甜乎乎的東西,哄女人的,我才不喜歡吃。”

可吃到最後,連食盒底都舔了個幹淨,也沒分李姐兒一絲半毫,海二少就這麼抱著兩個食盒,沉沉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