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兒捂嘴輕笑,笑他個厚臉皮,哪有人這樣誇自己,又聽得他說自己好,不免有些內疚,於是抬手撫了撫海二少的肩。
海二少喝得有些多了,想到床榻上躺躺。紗簾掀開,屁股還沒碰到繡被,隻聽得一聲巨響,木門被粗魯踢開,闖進來六七個身穿黑色製服手拿警棍的漢子,定眼一看,海二少頓時醉意全無,不知如何是好,隻求那人不要注意到自己,心裏默念著願望,又聽李姐兒驚恐道:“警察大人,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為首那人表情冷酷,道:“接到有人舉報,十裏鎮有人在此販賣禁物,今日便是那貨販子與你交頭之日,我們奉令前來,果真如此,簾後是誰立刻出來,你今兒是逃不過了!”
說罷警棍一甩,颯颯作響,嚇得海二少腳底發軟,冷汗直流。說話那人他再熟悉不過了,這人小時候給他把屎把尿,長大了給他出風頭,揍得欺負他的人哭爹喊娘,每次打架前,這人都會朝著對方喊道:“敢欺負我弟弟,老子要你們不得好死!”,海二少現在是連哭都欠勇氣了,今天可能真要在賦閑樓“不得好死”一回。
那是他哥,親哥,海洗榮。
眼看著海大少就要掀開簾子,海二少決定先跪下認錯,至少求得一條命,一咬牙一跺腳,三步並作兩步走,用力將簾子一拉,衝向那人腳邊跪著大哭起來:“哥我說的你可能不信但我被人陷害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接著哭,隻見海大少一臉錯愕,隨後即是暴怒,就著海二少抱著大腿的勢頭用力一踢,海二少覺得肚子裏的玩意兒都被翻了個個兒,被踹出了半米遠。耳邊傳來親哥的低吼:老子揍死你這個王八羔子!
其餘幾個警員抓住李姐兒,意外的是,還沒來得及問話,李姐兒就哭哭啼啼認了罪,隻道是一時糊塗了,求求大人們給條活路。海二少有苦說不出,怎麼解釋都是無力,見海大少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隻會說“我沒有我沒有”,腦子裏被掏了空,大哥一腳踹得他連辯解的勇氣也沒有了,海大少終於走到自己跟前,停下腳步,海二少覺得下腹一緊,這位沒出息的小少爺快被嚇尿了。
海大少低下身,抓起海二少的衣襟,用力抬起,沉聲道:“你染上大煙了?”
“我沒有!”海二少這一喊快吼破了嗓門兒。“我就是上李姐兒這來吃酒的!”
海大少充耳不聞,親手將弟弟扣住,與同事一起把海二少李姐兒二人押往巡捕房。十裏鎮攏共這麼大的地方,街頭放屁街尾都能聞見味兒,那一路走來海二少隻覺得燒臉,徹底沒了往日風流倜儻那股勁兒,恨不得把頭埋進土裏才好,事到如今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奸人坑害了,扭過頭看了李姐兒一眼,見她一臉淡然,仿佛早料到了似的,海二少長歎一口氣,早知道今日就不出門了,現在想起三姨太不依不饒的撒潑,簡直是天籟之音。
5.
十裏鎮警察局經費不足,巡捕房裏鋪滿稻草,一二十個人擠在裏麵,味兒衝得好似窩在牛棚。
經常裝瞎子騙外地人的半仙劉三叔抱著二胡窩在牆角,一身嶄新的黑棉布長袍,一看就知道又哄了人家一大筆錢,被報官抓進來了。齊寡婦臉上幾道抓痕,兒子在懷裏哭個不停,索性將衣領拉開,嘴裏喃喃著開始奶孩子,喝了幾口也不見消停,倒是嗆得孩子臉色醬紅,齊寡婦又換個姿勢,把孩子抱起,邊拍背邊喊對麵的劉三叔:“三叔,孩子哭個不停沒法兒了,你給拉個曲兒唄!”又扭頭看見剛進來的李姐兒,“李姐兒,鎮上人說你唱歌可好聽,你也給唱一個唄。”
躺在地上戴眼鏡的小年輕偷偷瞟了幾眼齊寡婦的胸口,心滿意足又不舍得戳穿,嘴上倒是不留情:“齊姨,人劉三叔走的是悲情路子,哪個故事不是說得聽者傷心聞者流淚,你讓劉三叔拉二胡,也不怕你兒子哭岔氣啊?再說了,李姐兒唱的是***,孩子這麼小,可不敢胡來。”
齊寡婦不幹了:“小瓶蓋兒你怎麼說話呢,合著這裏邊一圈人都入不了你的眼唄,你瞅瞅你那樣兒,戴眼鏡就是文化人啊?文化人來蹲牢房啊?我看你那綠豆眼是看春書看壞的吧?”語罷驚覺衣領沒拉上,大好春光就這麼敞亮著,大大方方的,倒顯得理直氣壯;齊寡婦急忙將衣襟整好,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又不知該罵誰,周圍一群糙漢子,該看的全都看光了,開口提醒反倒像是占了齊寡婦便宜,於是一致沉默,更有甚者從奶孩子那一刻起就沒眨過眼。
齊寡婦覺得臉上好燙,罵完小瓶蓋兒還覺得未發幹淨火氣,索性把孩子放下,快步衝向小瓶蓋兒,打算捶幾拳頭出出氣。小瓶蓋兒反應神速,噌地跳起來,往偷子王八德身後躲,一下沒站穩,栽進另一個姑娘懷裏。這姑娘看著柔弱,卻也是個忠貞的主,自家漢子殺死上門追債的流氓,她為了包庇丈夫,二話不說拿起鐵鍬挖洞埋屍,這不有人報官,兩口子才入了牢房。小瓶蓋兒這麼一跌,豆腐吃了個十成十,從胸口摸到大腿,惹得姑娘丈夫暴怒,撰起拳頭就要開揍,齊寡婦不嫌事兒大,像是找了個打手似的,在旁邊拍手叫好。
這一下牢裏好不熱鬧,拉架的拉架,起哄的起哄,人一鬧騰,孩子也跟著嗷嗷大哭,高高低低的聲音竄到一塊兒,聽得讓人好笑又心煩。
海二少靠著鐵欄杆,仿若身後被擱了個乾坤罩,又如同吃透了粗鹽的小白菜,力氣全失,腦袋裏鑽入了千百種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剛剛被海大少教訓得太厲害,現在眼裏一片死寂,七彩世界瞬間變成灰白,局子有巡捕準備給海公館送信,說是可以交一筆錢將人領出來,被海大少嚴聲拒絕,黑著臉走到長壽藥局,買了一瓶救心丸,先嚼了幾顆,遂拿著藥瓶回家報信去了。
海二少在牢裏忐忑不安,提心吊膽的,腦子裏閃過無數種可能,這下可恨不能老爹出現直接揍自己一頓的好,也勝過在這兒讀秒如年的熬。李姐兒卻是出奇的安靜,沉著淡定的坐著,也不說話,好像早料到這一切會發生,小瓶蓋兒的慘叫和齊寡婦的笑聲尖銳刺耳,她卻從未回頭,隻對著牆發呆。海二少好惹是生非,腦子卻不笨,眼下事情已經鬧成了這樣,他已做好些心理準備,回過頭來想,死活不明白李姐兒為何要陷害於他,他們關係這樣好,平常也聊得來,李姐兒怎會如此恨他,把這麼大的屎盆子往他頭上扣。
海二少心裏藏不住事,屁股往一邊挪了挪,琢磨了片刻如何開口,最後還是單刀直入,語帶委屈:“姐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姐兒原本很鎮靜的臉,聽到海二少喚了聲“姐姐”,動容了不少,但最終什麼也沒說,隻看著海二少的眼睛,真誠地道歉。海二少心裏直呼不得了,李姐兒這表情堅定得如同下一刻就要投江的杜十娘,手裏抱著秘密,眼看著就要流著眼淚把它們全撒進江水裏。海二少拉拉李姐兒的袖口,道:“李姐兒,你不能這麼害了我呀……”
李姐兒隻道:“二少,是我對不起你。”
海二少欲哭無淚,想再從李姐兒嘴裏撬出什麼來,看她一臉去意已決的樣子,最終還是訕訕作罷。
6.
拐杖杵著地麵的聲音海二少再熟悉不過,渾身雞皮疙瘩全都立起來了,隻聽這如同戰鼓擂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還未等親爹教訓,三姨太的聲音倒是先插了進來。
“造孽啊——孩子還這麼小,染上大煙可怎麼戒啊!”
海二少正想解釋,三姨太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接著又喊道:“趙家公子就是抽的這個,都瘦得不成人樣了,戒去得花半條命!我可憐我們家老二啊!!老二,快給你爹爹跪下道歉!說你再也不敢了!”
二少腦袋靈著呢,知道這是三姨太變相在救他,要不是剛才她那一嗓子,海老爺的拐杖早就落在他身上了,哪裏還有閑工夫給他解釋。於是迅速心領神會,直直往地上一跪,反正地麵上稻草堆得厚,再用力也痛不到哪去,悲痛萬分道:“爹我給您丟人了!我錯了!”
海老爺剛才聽三姨太說戒煙難,又心疼又火大,表麵上還是萬分強硬:“戒煙?愛抽抽!老子讓他抽!毒死他個不成器的狗東西!你哥哥先往我嘴裏塞了五六顆救心丸才敢開口,我看要是沒有那玩意兒,老子能讓你氣死!”
果不其然,這頓打沒落到自己身上,海二少乘勝追擊:“爹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沒有抽大煙!”
“你以為我現在還能相信你說的話?”海老爺的拐杖敲上鐵欄,嚇得海二少冷汗直流。牢裏徹底安靜了,看戲似的盯著海二少,海二少又羞又臊,眼下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他,更像是不知悔改的癮君子為求原諒扯謊狡辯。海二少絕望地拉拉李姐兒的衣角:“李姐兒你說話啊!告訴他們我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