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夫人停下腳步,槍口依然對準祁藍,她向著於南望緩緩回頭,蒼白麵容上浮出一個恐怖的笑:“你,舍得去死了嗎?”
“我一直舍得死,但這次我是舍得為他死!”於南望說著話,手不停,玻璃鋒刃已經在脖子上劃出半寸長的口子,鮮血流個不住,他撐著牆顫巍巍站起來摸索著前進,走一步,玻璃向裏多深入一分。
“好,好。”於夫人看起來也是搖搖欲墜,“娶了媳婦忘了娘,哈哈哈哈,你還不肯娶媳婦,已經跟我勢不兩立了!你個混蛋!”手頭實在沒東西丟,扯下剩的翡翠耳墜砸兒子,於南望虛弱得緊,照常拿臉接著,避都懶得避,當場劃得額頭流血,順著鼻梁往下淌。
“媽,您最好是歇一歇,我看您不對勁。”於南望扶著牆,說一句話就得喘口氣,還在勸親媽息怒。
於夫人咬牙道:“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打什麼鬼主意!”
“祁藍不能死,他去北京學習是公派的,天亮沒報道,學校馬上就要通知單位追查他下落。警察要想找個人還不容易?追到這裏咱們能瞞得住嘛?”於南望情真意切,於夫人道:“能拖一時是一時,處理了他,我們立刻就走,連廖恒廣那邊也不用管了。”
“祁藍不會說出去的,說出去對他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於南望表情平靜,一雙手在身後緊握,指甲都紮進掌心裏。他一萬個不想提這件事,但他沒辦法,親媽用槍指著祁藍呢,“他要檢舉我,就要把我跟他的關係公之於眾,不然他的話沒可信度,但要是出櫃,他的話就更沒可信度了。”
祁藍掙紮的身影一挫,顯然是聽見於南望的話。於夫人吊起嘴角冷笑,目光略有停頓,於南望笑容苦澀,充滿自嘲:“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一點。人類的精英部分已經上了天,還有許多人的思維停留在中世紀。原始的生殖崇拜比思考的作用更大,一個男人的性能力聯結著他的社會地位,性能力弱的、沒有雄性子嗣的,全部被認作是失敗者,哪怕你威脅不到別人的權利和利益,隻要你不符合這個社會大環境的習慣和文化,你就是罪人,別人就有資格質疑你的智力和品行,哪怕你是個英雄,而那些人隻是你庇護下生存的一群蛆!”
他望著祁藍僵直的背影緩緩道:“主流社會深處的清規戒律隻會比表現出來的更嚴苛,尤其是公職人員,身上沾不得半點風言風語,人們隻願意信任他們想象中的聖徒,卻不肯信任幫助保護他們的普通人。如果你和他們想象中的不一樣,他們不會反思自己要求太高,卻會指責你沒有滿足他們的幻想,你不結婚生子就是沒有責任感,你卷入某一場大案就是為人不清白,你甚至是個和男人交往的男人,這意味著你徹頭徹尾地不堪信任,不能為組織所用,也不能容於你所在的團隊。你的舉證和你本人一樣有汙點。是偏見嗎?是,這不止是偏見,甚至是歧視!可這是現實,你會為此感到委屈和憤怒,可沒有個人的力量能夠改變。”
他微微苦笑:“我們生不逢時,但在整個人類社會曆史上,這已經算最好的年代,要怪,大概怪我們沒有再晚生三五百年。可是之前和劍齒虎一起生存的人類想不到這麼多,也悶頭想辦法活了下來。”
他的話已經不是說給於夫人,更是說給祁藍。這是他存在心底的真話,一直不敢說,甚至不敢想,他有錢有麵有小圈子,他和祁藍不一樣,是他把祁藍帶入不該帶入的水世界,讓祁藍見了前所未有的瑰麗景色,也將祁藍浸透在深深海底的冰水中,就此與煙火人間隔絕。現在哪怕他想讓祁藍回去,祁藍也回不去了。
祁藍撐著牆壁慢慢站起來,肩膀塌陷,渾身是血,他慢慢回身,目光有些渙散,甚至盯不緊近在咫尺的槍口。一張俊臉上到處是淤血青紫,右眼腫得變成一條縫,嘴唇開裂,涎水混著鮮血順著傷口往下流。
這隻絢麗的極樂鳥已經溺死在大魚的溫柔鄉,起因是魚愛上他,而大魚不得不承認,鳥和魚終歸無法在同一種空氣中生存。
一步錯,步步錯,全是錯,卻不知該怪誰的錯。
於夫人看著祁藍傷痕累累的臉,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仍是舉槍對著他。於南望的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但道理歸道理,現實歸現實,這個警察能否在短短時間內覺悟,還要看他反應,以及他是否可堪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