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蘭子撿地漿皮不如我。我每回都給她一些,她先是不要,我堅持給,她就要了。以後,我再給她,她也不說不要了。大蘭子問我,你家人愛吃地漿皮嗎?我說不愛吃。她要得就更坦然了。我也問她家人愛吃嗎?大蘭子一歪腦袋,兩個小羊角辮一甩,說當然愛吃啦實際上,撿地漿皮也就那麼十幾天時間。陽氣轉回來,山和地一泛青,野菜出來了,誰還撿地漿皮但我和大蘭子的交往,卻隻是撿地漿皮。

一放學,我就找她去。

一天,我眼見柳樹細枝小手一劃拉,大蘭子頭綾子蝴蝶般飄地上了,像一團火。我撿起來遞給她,她卻說,我手濕,你把我那隻也摘下來吧。我照辦了。她又說,你先揣兜裏吧回家的路上,大蘭子說,她爸爸的右派問題沒辦完,明天她就要回沈陽了。明天?我問。大蘭子點點頭。大蘭子還說,我知道你喜歡那副軍棋,就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我趕緊說不要——我沒想到大蘭子明天就會走,我不要她的軍棋,她也許會不走吧!我一著急,就抓住大蘭子的手,說:“那、那你別走了”。大蘭子臉紅了。我突然想起什麼,就鬆開了手。

大蘭子跑遠了。

當晚,大蘭子同我告別,我仍然沒要那副軍棋,卻說,你已經給我紀念品了。大蘭子沒明白。我倒害怕她明白過來,就說,你走了,能給我寫封信嗎?她說能。

我悄悄留下了那副紅綾子。

後來,我們相互通了幾封信,隻提到各自幹什麼,共同話題隻有地漿皮。信就越寫越短。我曾經想寫長點,或者來點什麼花樣翻新,但一提筆,眼前卻隻有或清晰或模糊或滿世界旋轉的黑裏略略染點綠意的地漿皮……我想大蘭子是大城市人,當然不會像我這麼沒出息,她擺弄漢字像我擺弄泥土一樣隨心所欲吧?可是,她寫給我的信居然也越寫越短。終於——我們各自消失在對方的視線裏。現在,我倒是偶爾還想起這件往事,不知道大蘭子是不是也有這個偶爾我回到老家去,看到一群男孩女孩們在一起玩,就想起了大蘭子,當然隻是想想而已。

我突然想問問地漿皮的事,又突然覺得也隻是想想而已——這些孩子,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地漿皮為何物吧感悟箴言看上去是腐葉,一踩一個坑,水就出來了。一抬腳,腐葉又彈起來,卻看不到水。這些無形無色的東西,比掩藏的特務都狡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