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剛剛充了電,晃得我有點膽顫!我希望它暗點。可暗了,又看不見割草。我心裏充滿著矛盾。

父親在月光裏蹲著割草,讓我“打更”,要是遠處來了人,就扔過去一個土塊子,父親就躲在樹叢裏。父親說,實際晚上割草,沒耽誤白天幹活,也沒什麼。怕就怕兩個人:生產隊長和看山的。別人誰管這事?這兩個人也倒不一定管,但還是不看到好。我就不同了,我誰都怕。我還在上學,學校團總支書記整天教育我們,要同一切資本主義的東西劃清界限,父親割草賣錢,算不算資本主義?我已經寫了入團申請書了,背地裏卻幹這事兒,要傳到學校去還得了麼我誰都怕。

但父親又說,你不是喜歡運動服回力鞋麼?等賣了草,就給你買。

父親的承諾,對我誘惑太大了。

我站在一棵柳樹後邊。我能看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我。

借著月光,能看出去挺遠。

我總覺得遠處有人走過來,那黑影在動,在慢慢地朝前移動,隻是走得太慢。我的心,也在黑影移動裏砰砰亂跳。眼睛看酸了,我閉上一會兒眼睛,再睜開,黑影還同剛才一樣。

已是秋冬時節,山還封著,不讓人去動一草一木。但父親割草這地方,是個溝膛裏的荒草甸子,大概地力沒勁吧,草隻長到半尺或尺把高。父親隻好蹲著割。我說,這草太矮了,要是長高些多好!父親說,多虧它長得矮。父親又說,長得矮,隊裏才沒人管。長得矮,別人不屑割。我感到挺有意思,有時缺點也恰恰是優點了。但隻是苦了父親,“脫節”放,草就顯得高了。草太矮,稍不小心,就會割到手,父親雪亮的鐮刀頻頻在手指前切割,發出“刷刷刷”的聲響,真讓人捏一把汗,我要幫著割,父親不讓,怕我割到手。再說,他也怕我割得茬高了,割瞎了草。父親告訴我,山上和地上高草很多,但那不讓割,也就不屬於我們,而這種草,才是我們得施展地方,這很不容易呀,要格外珍惜它。我說,這是什麼草,長得這麼不起眼?父親說,你可別小瞧它,那年鬧饑荒,村裏人全靠這草救命了,大家叫它“還陽草”哩。父親告訴我,這種草長得快,割一茬在四五天就又長出來了。隻是,它就長尺把高,不往高長。那一年,村裏人足足割了有20茬啊!我說,不是有很多種草麼?父親說,隻有這種草長得嫩,嚼起來甜絲絲的,而且養人。別的草都試過,不是老根咬不動,就是吃了胃疼、排不出大便。

我順手拽了幾根草嚼嚼,雖然已經老了,但仍品出絲絲甜味來。我不禁對這草肅然起敬。我又突然對父親說,這種草救過命,就別割了吧?父親的話又令我大出意料:孩子,草的壽命隻有一年,你不割,它也瞎了。割了,明天它才發得旺呢!我隻記著這草的往日功勞,才提出這個建議,卻不知差點幫了倒忙。看來,幹什麼事,光想得好不行,還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