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說到采摘方法,父親說得多麼好,“采定級,炒定分,”采摘是茶葉品質中多麼重要的一環啊。這裏的茶農曆來用的都是提手采摘法。父親模擬了一下這種采摘法的樣子,真像采茶舞裏那些姑娘的采茶動作啊: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魚葉上的嫩莖,輕輕向上那麼一提,看著的同學們都輕輕地會心地笑了起來。父親的動作,還有他說話的口氣,那是多麼幽默啊。
突然,父親的口氣嚴肅起來,父親說:采下的茶葉,一定要是芽葉成朵,大小一致,勻度好,不帶老梗、老葉和夾蒂,這樣,既不會傷害芽葉,又不會扭傷莖幹。同時,要求茶叢采淨,順序從下采到上,從內采到外,不漏采,不養大,不采小,要全部采淨。
.大個子姑娘真討厭,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不習慣這種嚴肅的傳授知識的課堂,還是為了出風頭,一舉手站了起來,然後兩隻手像雞啄米一樣滑稽地動了起來,又像一隻下水鴨子般地叫了起來:“喂,那你說這樣采茶,是台上跳跳的,還是真的那麼采的?”
她的話顯然衝淡了剛才大家嚴肅的學習氣氛,大家看著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大金牙笑得嘴上一片金光。這個大金牙,一直從小學跟他們進了中學,就像甩不開的牛皮糖一樣令人生厭。迎霜氣憤地盯著大個子姑娘,她恨她,覺得她是一個野蠻人,一個小市民,一個從頭到腳粗俗不堪的弄堂女人。她想父親一定會很尷尬,但父親卻比她估計的要平和得多。他甚至也一起笑了,說這個同學問題提得好,雙手采摘是一種新采摘法,1958年,由梅家塢大隊的沈順招和她的十姐妹從提采法發展而成的。不過這種采摘法一定要做到“一集中,三協作,五個巧”。一集中,是要思想高度集中,這樣才能做到心靜,手靈、眼準,腳勤。三協作,是要眼、手、腳密切配合。五個巧:突出枝條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采;叢間茶芽要雙手插入,用手擋開枝條采;不同高低的茶叢要蹲立交替采;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把采;晴天要隨采隨手放人茶簍。
又有人學著大個子姑娘喊:那茶簍是不是也像台上跳舞用的那樣呢?大家又是一陣哄笑,這一次迎霜也不像剛才那樣氣憤了,她發現父親能夠輕鬆地應付這種場麵。父親已經開始作結束語了.他一邊收拾著那些實物和圖片,一邊說:“茶簍也要講究啊。鮮葉一下樹,就容易失水,還會散發大量的熱量,所以要用通氣好的茶簍。他們現在這個季節采茶用的高檔茶簍,都是一斤到兩斤裝的。等采中檔茶了,可以用三斤裝的。等采低檔茶時,就可以用五斤裝的茶簍了。還有,千萬記住,不要為了多裝就用力激壓,這樣會把鮮茶揪壞的。你們看,還有什麼要問的?”
大家站了起來,擁到杭漢麵前,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倒把迎霜擠到了外麵。她的心裏熱乎乎的,父親啊,我多麼愛你,你讓我多麼驕傲啊!等到大家慢慢散去的時候,她才走到父親身邊,叫了一聲爸爸,眼睛裏濕濕的,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倒是杭漢平靜一些,問他剛才講的課她有沒有聽懂,迎霜用力點點頭,說她都聽懂了,還記了筆記呢。
那一天對她多麼重要,她向老師請了假,送父親下山。她和爸爸走在一起的時候,分明看到了人們向她投來的羨慕的眼光,有一絲這樣的目光她就夠了。
已經是薄暮時分了,同學們都去集中吃飯,煙霞洞前沒有人了。父女倆站在洞前,杭漢突然說:“從前洞口豎著一塊字碑,上麵寫著:煙霞此地多。那是因了前人的一句詩,叫做‘白雲煙霞此地多’,你大爺爺告訴我,這就是煙霞洞的來曆。你們現在當了臨時宿舍的房子,從前就叫做煙霞寺,後來改作茶樓,我們一家還到這裏來喝過茶呢。”
迎霜很少聽父親講那麼多家常話,她有些吃驚地問:“我怎麼不記得了?”
父親撫著她的肩膀,說:“那時候還沒有你。”他想了想,又說,“不,已經有你了,在你媽媽肚子裏,正好三個月。”
他沒有像家中的其他人一樣,在她麵前盡量不提媽媽,這使迎霜感到巨大的溫暖。她想,就因為他是她的父親吧,他們之間有權利互相溝通他們的痛苦。正是這種慰藉安慰了她,使她聽到媽媽這個字眼時,沒有像往常一樣流下眼淚。他們趁著最後的天光往洞裏走去,說著女兒和父親之間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