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築草為城(60)(3 / 3)

“你瘋了!”謝愛光生氣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寶寶了嗎?”

“五分鍾!”

“一分鍾也不行!”

得茶盯著這固執的少女,他的隱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臉,讓她想起倫勃朗的畫,那還是運動前在一個偶然的時刻看到過的畫——她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碰到這樣的人,她現在所經曆的事情使她變成了另一個姑娘。

得茶看上去還是那麼冷,他和得放多麼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羅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麼,像水嗎?“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問。

愛光搖搖頭,她吃不準他要幹什麼,現在她有些後悔起來,她不該悄悄地把得茶叫來,白姐姐會生我的氣吧。她沒有時間多想,因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臉前,一邊用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汗津津的頭發,一邊開始親吻她的脖子、她的額角、她的眼睛、她的麵頰。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點喪失理智的神情讓愛光驚心動魄,他除掉了眼鏡,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變得有些陌生的麵容,她還親眼看到,他的眼淚落在白夜的緩緩轉過來的蒼白的酒窩裏。開始閉上眼睛的謝愛光發起抖來,一邊慢慢地往門口移。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他正在親吻她的唇,他們想克製自己的哭聲,但他們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們相擁相依的場景,讓謝愛光忍不住也哭了起來。她走出門外,走到那星光燦爛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邊叫著得放的名字,這一切超過了她能夠想像的、能夠承受的極閾,愛情原來是這樣地痛苦啊……滿天的星光閃爍,盼兒在茶園間奔跑,她拉著九溪奶奶在茶園裏奔跑,茶蓬鉤攔著她們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聲音。九溪在後麵照著手電筒,一邊推著她們一邊低聲地催:“快一點兒,快一點兒,真是小腳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

杭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主讓她把這個生孩子的事情接下來。和白夜隻有過一麵之交,那一麵就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她發現她是那種要讓上帝特別操心的女人。她仿佛是一條純潔的歧途,一個無辜的陷階,一種命中注定的錯誤。盼兒和這樣的女人的區別,仿佛就是此岸與彼岸的區別。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得茶所產生的那種奇特感情的理解——人們被自己與生俱來所不具備的一切所神秘地吸引,你能夠說那是因為什麼?沒有迷途的羔羊,便沒有上帝。杭盼甚至認為這一切和運動無關,沒有運動,杭得茶依然會和白夜一見鍾情,白夜依然會和吳坤分道揚鐮。運動來了,有一些溫文爾雅的人開始殺人,那並不能證明是因為運動帶來了撒旦,使他們變成魔鬼。盼兒想,那是因為撒旦早就已經潛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處了。

九溪奶奶也已經快七十了,冬夜無事,正在家裏整理黴幹菜,聽說有個大肚皮快要生了,夾起個包袱兒就往外走,一對大腳,倒也走得利索。一邊在茶園裏奔著一邊自說自話:“要死不要死啊,什麼也沒有怎麼生訴兒啊!尿布呢?啊,紅糖呢?雞蛋?這種東西老早就要備好。山裏頭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從前舊社會。人家都往城裏跑,她這個產婦娘怎麼反而往山裏跑——”這麼說著,突然在禦茶樹前停住了,盯著盼兒問:“抗老師,她不會是資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後麵扛著擔架,擺擺手,說:“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說什麼呀,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九溪奶奶仿佛醒了過來,叫了一聲“我這個老發昏”,拔腿就跑。他們已經聽到了哭聲,那是愛光的哭聲,仿佛這時候她已經有了預兆,災難又要降臨了。

是的,隨著暮色的降臨,嘉和發現災難真正降臨了。他坐在葉子床頭,握著葉子的手,卻看不見葉子了。這使他心裏升上了從未有過的恐懼。黑夜張著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沒他,但至今還沒有把他吞沒,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沒他一點點,一個手指頭,一隻胳膊,半隻肩膀,一條腿。現在,黑暗開始來吞沒他的心。

每次都是這樣,在他幾乎徹底絕望的時候,光明在千鈞一發之際趕來救他。這是一場光明與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戰爭,雙方選了他的肉體來做戰場。他一個人獨處時,還有選擇忍耐的餘地。但這一次他真的驚慌失措,因為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冷颶颶的走廊,一隻瘦弱的手,依賴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懷中。剛才護士收去了大瓶,護士說明天能不能住進病房還得看情況。現在嘉和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怎麼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還能看到大致的影子,為什麼現在一片模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