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頂山頭,舊有茶園二百多畝,還分了兩千多塊地方。又因為山頭坡度大,茶園多建築石坎,成梯形茶園,有的還在那梯級上種糧食,隻在坎邊種茶樹,稱為坎邊茶。別小看這坎邊茶,每年每蓬大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園的周圍,都種植著高大茂密的柳樹、金錢鬆、短葉鬆和天目杜鵑、沙蘿樹,還有野生的箭竹和等竹等,它們形成了一道擋風避風的天然屏障,是茶樹生長的陽崖陰林的又一個極好的例證。小釋告訴得茶,從前這裏是有許多個精巧的茅蓬的,每個茅蓬裏都住著一二個寺僧,專門管理著附近的一二片茶園。現在,這些茅蓬都沒有了。
得茶問他,是不是一個也沒有了,小釋有些黯然地說:“反正我是沒有看到過。我也沒有在那些茅蓬裏住過。”
他突然說:“小釋,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釋說:“杭老師有慧根,隻管吩咐。”
得茶說:“這件事情並不難辦,別讓我弟弟看到剛才的通緝令。”
小釋想了想說:“知道了。”
不知什麼時候,小布朗已經守在他的身邊,他們兩人談了很久。得茶把許多話都告訴他了,包括通緝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後可能會遭遇的境況。很有可能他會被隔離審查,這還是輕的,不過再嚴重的後果他也已經考慮到了。他希望他能夠照顧好得放——他太年輕氣盛,沒有韜晦,但他純潔,正直,他相信得放絕不是什麼反革命。躲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關鍵是要把這一關躲過去。拜托你了,表叔,你雖和我年齡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長輩。你自己也在逃亡當中,不過你沒有被通緝,再說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強,你有你的大茶樹,不是嗎?你比我們都強,因為我們沒有大茶樹下的故鄉。
小布朗按著心口說:“我的大茶樹,就是你們的大茶樹啊!”
兩人就無言了,再從山頭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書記錄的那樣:東望滄海,少晴多晦,夏猶積雪,自下望之,若蓮花之尊,亭亭獨秀。坎邊茶倔強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坐的老和尚。得茶想起了他還曾經記錄著的一首有關天台茶的詩:華頂六十五茅蓬,都在懸崖絕洞中。山花落盡人不見,白雲堆裏一聲鍾。現在他就站在華頂,白雲就在腳下,但他聽不到鍾聲。他命運的鍾聲啼啞了。城裏的親人啊,我必須回到你們的身邊,我還要盡我的責任啊。
反動標語的事件之後,小學應屆畢業生抗迎霜,已經將近有大半年離校逃學。家裏的災難,一波又一波就沒有停過,甚至連她這樣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災難整麻木了。雖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湖邊法國大梧桐樹上看到那張大大的通緝令,看到通緝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還是差不多嚇昏過去了。她一把抱住樹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體遮住通緝令,抬頭一看,二哥還在她眼睛上頭,他的熟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煥發的眉間一病,依然向她發著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著的嘴唇裏發出的聲音,隻有小妹妹一個人聽到了,他正在問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誰能記住那第二個登上月球的人?
膽小如鼠的迎霜,偶爾卻會冒出一些膽大包天的念頭。她一隻眼盯著通緝令,一隻眼盯著湖邊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麼突然出手,昏頭昏腦地一跳,扯下了那張通緝令,三疊兩疊地就塞進褲子口袋。至少有十個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動之舉。他們張大著嘴,被這種光天化日之下的無法無天驚得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們開口叫出聲,迎霜已經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揚長而去。一隊遊行隊伍恰巧過來,人們的目光就被新的節目吸引,聲音也被新的口號掩蓋。每天都有新的號外傳來,這一次是慶祝什麼?嗅,是慶祝郊縣的一次武鬥勝利。戰鬥發生在三國東吳領袖孫權的故裏。一千多年前他們就愛打仗,現在這傳統被再一次光榮地繼承了。一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傷殘了三百多人,關押了七百多人,燒毀房屋一千二百多間,砸了兩千多間,順便砸了一百六十多個單位。這是多麼輝煌的戰績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在一片打倒和萬歲交錯沉浮的口號聲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車廂裏,一隻手抓車把,一隻手捂住那通緝令,她已經嚇得靈魂出竅,眼神失散,幾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車,下到了哪一個車站,走進了哪一扇大門,推開了哪一間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發愣,突然窗子打開了,一張麵色蒼白滿臉汗水的小姑娘的臉出現在他麵前。他驚訝且疲倦地站了起來,問:“迎霜你怎麼來了?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