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築草為城(59)(2 / 3)

迎霜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進這個家門,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說:“進來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經嚇破了膽的小姑娘還是不進來,李平水歎了一口氣走出門去,一邊摟著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裏推,一邊說:“你放心,她不會再來了,我們剛剛辦完離婚手續。”

李平水這些日子,和他們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黴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隊保護的地方省級領導,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於的首長們,被造反派們像一大串螃蟹般地拎到台上,強扯了領章帽徽還算客氣,幹脆剝了軍裝就按著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頭發又是噴氣式。本來李平水他們這些下級軍官也隻是在台下看著,算是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還有功呢。但巧不巧的,李平水這鄉村教師的兒子這時候耳邊卻突然響起了年初周恩來總理給他們打來的電話,他那年輕的胸腔一熱,跳了起來就憨喊:“周總理說我們這支部隊是好的,是為了顧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們敢反周總理嗎?”

上上下下的人看著這青年軍官一時都傻了,這擋車的螳臂!這撼樹的帆蟀!這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小爬蟲!吳坤坐在主席台上,看著這群氓中的一分子,這小數點後麵的又一個零,心想:又一個曆史的犧牲品,他們永遠不懂何謂政治,永遠不懂什麼叫此一時彼一時,永遠不懂什麼是政治角逐中的叢林法則。你這塊弱肉,我本不想強食,但你送到我嘴上來了,我有什麼辦法?

和李平水一起鬧事的軍官民兵,這下可被整慘了,一個個被打得七葷八素,還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時采茶還沒有和李平水離婚,打得還算手下留情。不過李平水一點也不後悔,他要不是那麼主動跳出來,恐怕那翁采茶還不肯跟他一刀兩斷呢。現在好了,打也打過了,人也弄臭了,就等著轉業後發配了,你還不跟我離嗎?

迎霜來之前,李平水剛剛和采茶辦完了離婚手續,采茶開了一輛車來搬她的東西。她指揮這個指揮那個,搬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個過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張椅子上,背對著他們這群強盜坯。他一點也不生翁采茶的氣,隻是納悶,從認識到結婚再到離婚,不到一年,這女人從開頭到結尾完全不一樣。究竟她生來就是一個強盜婆呢,還是這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才變成了一個強盜婆?她那又愚蠢又莊嚴的樣子,讓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願意再去想她。但她還是不放過他,臨走時高喝一聲:“李平水,你過過目,看看我欠了你什麼?”

李平水回過頭來一看,好哇,清湯寡水的一個家,比他單身時更加家徒四壁。他沒意見,隻要她肯離開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著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劍把他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也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說:“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經被吳坤的迷魂湯灌得失了本性,這微微的一笑,還是讓她心裏一動。然而也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會也沒能力讓這心再繼續動下去的,於是,她哼了一聲,昂首闊步,颯爽英姿,永遠地斷開了她的短暫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囑咐,迎霜記住了不要把通緝得放哥哥的這件事情,告訴家中的爺爺奶奶。一切都變了,爺爺死了,大爺爺的\\地位也改變了。單位裏的人,不再像從前那樣把他當作烈士家屬看待了,現在他是幾乎接近於反革命家屬了。單位裏好幾次把他叫去要他說出他那個侄孫的下落,陪鬥也有過好幾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過,居民區三天兩頭把葉子弄去,要她說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關係。也不知怎麼回事,每一次葉子被召去,會議到的人都特別齊。說起來也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但運動一來,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著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麼到的杭州,怎麼先嫁的嘉平後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鍋裏到底,一遍又一遍,永遠也不厭煩。每次葉子還沒有到現場,老遠就聽到這些放了半大腳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無忌憚地扳著手指頭,老大啊老二啊誰先誰後啊說個不停。等她終於受盡汙辱出來之後,門口總也會圍著一群看熱鬧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種秘密從良的妓女,運動一來,底牌翻出,洋相出盡。

幹脆批鬥就批鬥,坐牢就坐牢,這也罷了。但現在就像鈍刀子殺人。對他人隱私的熱衷夾雜在高昂的批判運動中,就像味精撒在了小菜中。沒有這種所謂的風流事情可揭發批鬥,人們來開批判會的熱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種事情不來了。隨著運動的無休止,葉子的位置也越來越顛倒。她本來是佐料,最後卻成了主菜。時間長了,有人甚至奇怪葉子怎麼還不自殺。居民區裏已經有好幾個差不多問題的女人死了。葉子比她們的事情都要複雜,她卻不自殺,還每天去買菜。日本佬兒,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們杭家被她克成了什麼樣子。革命的老太婆們咬著耳朵散布著迷信,看著她那隱隱獨行的背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