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築草為城(56)(2 / 3)

得茶突然讓謝愛光等一等,問她,想不想爬六和塔。這個建議讓愛光奇怪,但她還是勉強同意了。塔裏幾乎連一個人都沒有,他們兩人繞啊繞的,越繞越窄,爬最後兩層的時候,謝愛光累得動不了了,還是讓得茶硬拽上去的。到了頂層後,謝愛光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依在塔牆上隻有喘氣的份兒。得茶看著她,想:這樣的姑娘,進了監獄,怎麼禁得起打呢?想到這裏才問:“你打算怎麼辦?”

謝愛光被得茶的話問愣了,脫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繞著那狹小的塔樓,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甚至沒有再看謝愛光一眼。“你們誰都不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你們不知道言論的深淺——言論可以讓一個人去死。”

他就這樣踱到了塔窗前,眺望著錢塘江,他敬愛的先生就是在這裏失去蹤影的,在他看來,楊真先生和眼前這個黃毛丫頭,雖然同樣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但對世界的認識,依然是不一樣的。他說:“你跟我走吧,我帶你暫時去避一避。”他以為她會和得放那樣不聽話,可是他越往龍井山中駛去,就越發現這黃毛丫頭的神情自若起來。當他的車停在獅峰山下,他帶著她往胡公廟走去時,他甚至發現她跑到他前麵去了。快到目的地時他停住了,說他得再打聽一下,愛光笑笑說不用了,還是她帶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說:“你們就住在這裏?”

“放暑假的時候白姐姐叫我過來住的,得放有時也來住,我們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來往。”

他的後腦勺一陣灼熱,站在原地,沒有回過頭去。因為他知道她就在身後,隻要他回過頭來,他就能看到她。剛才攀登六和塔的時候,他不是已經下了決心嗎,讓愛光住在這裏是最安全的。其中也不乏權宜之計——至少,為了白夜,吳坤會有所收斂。想到這裏他更加難過,現在他已經證實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這樣做,正是因為她身上還有著控製吳坤的力量。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還有什麼力量對吳坤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猶疑地看著愛光,說:“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說一聲我來了,想見見她?”

愛光答應著往山上走,沒走幾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說算了,以後再說吧。愛光就鬆了口氣。她知道白姐姐現在絕不願意見到得茶,還不如不提出見麵更好。

得茶緩緩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叢正在萌發著夏芽,中午的陽光熱極了,仿佛連茶蓬也被這陽光曬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機,很巧,接電話的正是吳坤。他是這樣對他說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況嗎?她現在和得放他們在一起。是她把他們接到山上的。你還不至於把白夜也牽連到所謂的反動傳單裏去吧。至於你想通過我了解的問題,我覺得白夜已經作出了回答,你沒有必要再通過任何人去了解了。”

吳坤在電話那頭耳語:“我隻能給你一天時間,你讓得放趕快離開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經不在你我控製中了,明白嗎?”電話機兩頭的這兩個男人分頭放下耳機時,臉上都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這真是一個神秘的悻論,他們想把握時代,結果連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為什麼,他們個人的命運,和他們心目中的時代目標,越來越南轅北轍了。

1967年的中秋節幾乎和節日無關。人夏,中國陷人了轟轟烈烈的全麵武鬥,從棍棒石頭,到長矛大刀,到機槍手榴彈。所幸天氣雖然炎熱,派仗也打得熱火朝天,終究還沒有打到茶園裏,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還算過得去。人秋,毛澤東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之時,茶場正在對茶園、工分、成本和產量進行定量和微薄的獎勵,而杭州亦剛剛作出了憑工業品購貨卡可以買些微低檔茶的規定。

在那個中秋節,茶學家杭漢被一紙借令暫時從牛鬼蛇神勞改隊裏提了出來,省勞改局指名要他專程到金華勞改農場的茶區去,說是那裏有一個留場人員發明了茶樹密植法,要專家去專門進行核實與技術指導。

造反派很驚異,說杭漢又不是搞這個科研項目的,他是有嚴重曆史問題的家夥,還是半個日本佬,怎麼好當了專家請到外地去?萬一他去破壞革命形勢怎麼辦,萬一他潛逃怎麼辦,萬-……他們一連提了許多個怎麼辦,被勞改局的人一句話擋回去了:什麼怎麼辦?我們點誰就是誰!你們是嫌我們沒有階級立場,還是嫌我們不懂茶葉?告訴你,我們勞改農場的茶園多得很,我們種的茶不比你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