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一看氣氛又不對起來,得想出個新招讓大哥寬心,急忙又說:“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這裏還有新節目,說出來你保證笑煞。還是關在牛棚裏的時候我們詩詞學會的會長老先生教我的。他能把所有貼他的大字報都斷句成詞曲,那可是要有點功夫的。我學了好久才略通一二。剛才我還試了一次,你看,那麵小屋門口不是新貼的大字報嗎?”
大字報是昨夜一行人來查得放沒查到,一怒之下寫的標語,無非謾罵罷了,沒水平且不說,連文句也不通。全文如下:“牛鬼蛇神,聽著了,此事定難逃爾等密謀與暗中勾結,鐵證如山罪惡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從寬抗拒從嚴,不許留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說:“你看我當場就把它給斷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詞的韻。他開頭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時了’嗎,你看我的——”
嘉平斷完大字報,嘉和苦著臉,這時也笑得說不出話來。你道他是怎麼斷的,原來是這樣——“牛充蛇神聽著了,此事定難逃;爾等密謀於暗中,勾結鐵證如山罪惡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從寬,抗拒從嚴不許留,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
得茶笑著說:“什麼叫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
嘉平也笑了,說:“本來他的大字報就寫得狗屁不通,又是爾等,又是滑溜,風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來開玩笑罷了。”
話說到這裏,氣氛算是活躍一點了,嘉和歎了口氣,這才對得茶說:“今天這個日子,你能到場,我對你二爺爺也是一句交代剛剛說到這裏,就見嘉平眼圈紅了,邊揮著手說:“算了算了,想得起來想不起來都已經那樣,得茶還算是有心,得放連一次都沒有去過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來,原來誰都沒有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親自殺一周年的忌日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呢,就見葉子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對著這三個男人說:“來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個男人幾乎跳了起來喝道:“小心暗鉤兒,別讓他進來!”他一衝動,把從前做地下工作時的術語都用了出來。
“不是得放,是那個姑娘,愛光。”葉子這才把話說全,“我讓她在巷口等,你們誰去?”
得茶站了起來,說:“前天我就和得放說好了,今天夜裏到雞籠山和得放會一會,得放還沒見過他媽埋的地方呢,以後掃墓怎麼掃啊。”
兩個老人看著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問:“得茶啊,跟我說實話,得放會坐牢嗎?”
得茶又坐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兩位老人說好,斟酌了片刻才說:“不知道……”
嘉平的手鬆了下來,想了想,說:“告訴得放,今天夜裏我也去。我們不去,你們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爺爺,爺爺說:“我們也去。”
謝愛光對第一次與得茶見麵記憶猶新。她能夠清楚地記得那輛吉普是怎麼樣行駛到她麵前的,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上來”。那個年代,自己會開車的非駕駛員是很少的,杭得茶戴著眼鏡的那副典型的斯文樣子,和他開車時的熟練架勢,看上去有些不那麼協調。他的神情雖然不可以說冷漠,但起碼是冷淡的。她上車後坐在他的身旁,他幾乎連一句話都沒有跟她再說,就沿著南山路出了城。
與謝愛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談,杭得茶對這個半大不大的姑娘幾乎沒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隻看到了她眼睛裏的那種可以稱之為恐懼的東西,但這種恐懼,時不時地就被另一種東酉克製住了。許多年以後,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簡單的道理: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戰勝恐懼,甚至單純的勇氣也不能,但愛能使心靈強大無比。沒有對紅藍少年的那份初戀,謝愛光便隻是一個軟弱的單薄的少女,她之所以看上去勇敢無畏,並非是與生俱來的。
而在得茶看來,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得有多深,他們的前麵,將有什麼樣的萬丈深淵在等待。他把她盡可能地往城外帶,他們的車,一直開到了錢塘江畔的月輪山下。L山的時候她氣喘籲籲,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臉立刻就紅了,搖搖頭拒絕了。她站住了,從半山腰上,也已經能夠看到錢塘江,六和塔黑壓壓地矗立在頭頂,山上幾乎沒有人。他們繞著塔走了一圈,得茶才問:“是得放讓你來的?他今天夜裏還能夠去雞籠山嗎?”
他說話的口氣和神情都有點冷淡,起碼給愛光的感覺是這樣。她告訴他說,一切照舊,她就是為傳達這句話來的,現在她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