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愛光幾乎就說不出話來了,使勁睜開眼睛,才吐出那麼幾個字:“我在外麵呆了一夜,沒敢回家……”
得放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事情不好,趕快又細問過程,等謝愛光終於說完之後,才又問:“那麼我的布朗叔呢?”
謝愛光無力地晃著腦袋,說:“我也不知道,昨夜我一直在他家門口等到十一點,他會不會被他們抓走了?”
得放想了想,讓愛光等著,拎著那包就回到房間裏。爸爸杭漢也是昨天夜裏趕到的。看著奶奶和爸爸,得放抓了抓頭皮,說有要緊事情,一定要現在跑一趟。奶奶心疼孫子,說;“放放,這些天你都在幹什麼,你看你瘦得多麼厲害,你有心事要和家裏人說啊。”
嘉平斜靠在床上,搖搖手說:“去吧去吧,自己當心就是了。”
得放正要走,想了想,把那隻包塞在床底下,說:“這是我的東西,可別和任何人說。”
葉子看著變得沉默寡言的孫子,又說:“放放,可不能到外麵再去闖禍啊。”
得放站了起來,看著這一對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一聲不響站在旁邊的父親,鼻子一酸,嗯了一聲就往外走,他得趕快找到布朗叔叔。把他也拉到他們的行動中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他不能責怪謝愛光,看她一夜驚魂未定流浪在外的樣子,他還能對她說什麼呢?
杭家年輕人裏頭,仿佛再沒有人像布朗那樣富有傳奇色彩了。他帶著山林和岩石的氣息,來到這個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裏一站,都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吳坤他們一群人把趙爭爭往醫院裏一塞,就緊急布置搜尋傳單的製造者去了。他剛從審查中解脫出來,急於需要製造一些事件來證實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搶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著,正好可以體現一下他的能力。趙爭爭的父親到醫院看了看女兒,沒有多少安慰,還責備了她一頓,她也是個要強的女人,紅衛兵,不是說倒就倒的。可是等圍著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誌從衷來,摸著上了夾板的斷腿大哭起來。
把她親自抱到醫院裏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誰也沒看出他是罪魁禍首。可是看人一個個走了,竟然沒有一個男人留下來為她張羅,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後來護士終於來了,他想他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卻哭了起來。女人的眼淚,在布朗看來是很簡單的,那就是像男人發出的求救信號。姑娘哭了,布朗心亂如麻,深深自責。幸虧他這點頭腦還是有的,還沒有發展到當場懺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這時讓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麼女紅衛兵,女造反派,隻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頭捂臉在哭,布朗心族搖動,老毛病又犯,階級立場派性立場,統統灰飛煙滅。他就上去,兩隻手一起上,摸著她的頭發和後腦勺,輕聲輕氣地說:“好姑娘,別哭,好姑娘別哭,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不會不管你的。”
趙爭爭除了那天夜裏和吳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屬於激烈運動——這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樣溫柔的話,領略過這樣溫柔的動作。布朗又因為不怎麼會說杭州方言,與人交談,多用在學校學的國語,這倒反而給他平添一分文明。這個都市裏的堂吉河德的肢體動作狠狠地嚇了趙爭爭一跳。女強人猛然抬頭,大叫一聲:“流氓,你想幹什麼”這一聲流氓,可算是當頭一棒,把布朗給當場打醒了。這是他在杭州城裏第三次享受這種殊榮,而前兩次“流氓”之後的下場,想起來還都讓布朗他不寒而栗。他神經質似地跳了起來,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一下子就蹦到門口,剛要開溜,聽那女人又一聲厲喊:“站住,你是誰,哎喲,你給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斷了的腿被拉了起來,痛得她直抽涼氣。布朗一隻手還搭在門把上,頭回過來說:“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這裏來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這都是趙爭爭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話,趙爭爭的聲音也低了,聲音也不自覺地溫和了,說:“你過來,你別走,我想起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