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緊閉著雙眼默默流淚的模樣,張元捏著布帛的手驀地頓在了半空中,直到過了良久。
“不會的。”擦幹了她臉上的淚痕,張元笑著拿那溫熱的毛巾捂住了她的雙眼,讓她的眼淚不要流淌下來,讓她不會顯得狼狽,“你很美。”他說的誠懇,不像是在說假話,未想宜欣竟是笑了起來。
拿開了布帛,看著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張元突然覺得有些局促起來,最後索性背過了身洗起了布帛。
“張元?”
“恩。”
“我想見一個人,在死之前,再一次。”
其實宜欣知道四皇子必然與蘇白有些瓜葛的,那若有似無的感覺,來自於作為女子的她心底極為敏感的感覺。隻是蘇白不說,她便不問。她就想那麼默默地守在蘇白的身旁,把她當做親姐姐那般信任,依靠。在宜欣的心裏,隻要肯默默陪著她,她便已經覺得幸福了。她要求不多,所以從未奢望著蘇白會對她坦承相待。宜欣不知哪裏來的信心,她是那麼的肯定,肯定四皇子一定會讓蘇白來見她。
在這冰冷潮濕的牢獄中久了,宜欣格外的想家,可是也不知爹娘過的如何,而在她心裏,唯一一個形同親人的,便隻有蘇白了。
看著她無聲地流下了眼淚,宜欣覺得那顆空落落的心終於充實了起來。
原來,有人會為自己流淚的。除去爹娘,真的有人會為自己流淚的。
“這麼吹吹就不疼了,不疼了。”看著蘇白低頭為自己吹著傷口,宜欣驀地揚起了唇角。
“蘇白姐,死之前能見你一麵,我就滿足了。”眼淚不可抑製地流了下來,可是宜欣心想,她一點也不想哭啊,一點也不想的啊,一點也……也不……不想哭的……
“蘇白姐,你不懂。我早就料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了,我是偷偷多活了很久了,隻是……隻是這是沒想到死的時候竟然要付出這麼痛的代價。”
若是她料想到了這樣的結局,那當日在太子殿,她應該早早地了斷了自己。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爹娘,舍不得身邊這麼一個好姐姐。
她還記得那夜蘇白輕輕地拍著自己入眠時的情景,那樣的感覺讓她回想起了幼時夏日裏,娘親搖著蒲扇輕柔地哄她入睡的樣子。
“蘇白姐,我死的時候一定很醜吧。小的時候聽別人說淩遲是一刀一刀把人的肉割下來的。”
“宜欣!”
“那樣是不是很疼,那樣我走到黃泉路上的時候,娘親會不會認不出我了?”宜欣靠在蘇白的身上,透著天窗開著外麵,那飛揚的是什麼,是雪花麼?
再讓她靠一會吧,靠一會吧。過了今日,她便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對不起,宜欣,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呢?有什麼可以對不起的呢?宜欣想著,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她說呀。她不能再陪著姐姐了,當初姐姐對她的好,她也沒機會去回報了,一切的一切她都已經做不了了。
“如果可以回到當初相識的時候,那該有多好。”
往事一幕幕,宜欣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清晰,就好像重新經曆了一番。
說著說著,宜欣突然覺得累了。那過去的一切終究是過去了,無論如何說,無論說的如何仔細,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宜欣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個說看見是誰殺死李公公的小安公公,他是死在這裏吧,死在宗人府的牢獄之中。悄悄的,死在了角落。如果她也可以……
那該有多好。
“蘇白姐,我累了,我想睡了。”
“那便睡吧。”蘇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那樣的感覺讓宜欣恍若回到了多日之前,那個本是難以入眠但卻是在輕柔的歌謠下睡的極為安穩的夜晚。她就是如此這般,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脊梁,哼著不知曲調的歌謠。
如果可以重來,那該有多好……
宜欣閉著眼睛,眼角的淚水早已幹涸,當蘇白輕輕將她放在幹草上時,她閉著眼睛,沒有出聲。
腳步聲漸遠,但又似乎突然停了下來。
宜欣睜眼看去,卻隻是看見了那抹消瘦的背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了那陰暗的轉角。
“對不起。”幾不可聞的一句話,在那冰冷的牢獄之中就好像一絲寒氣,悄然泯滅。
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叫一聲“姐姐”了,黃泉路上,她又要一個人了,孤孤單單的,隻有一個人了。沒有人帶著,她怕自己會迷路的。
躺在那裏,宜欣看著已然沒有蹤影的拐角,不知哭了多久。直到一抹身影出現,遮去了她大半的視線。
張元看著她,眼裏的憐憫讓宜欣覺得不舒服。
“別哭了。”
“以後便沒機會了。”他一如當初那般為她擦幹了眼淚,然後把那溫熱的布帛貼在了她的眼睛上。“為什麼要捂著我的眼睛?”
靜默了許久,他才道,“那樣眼睛便不會紅腫的厲害了。”
宜欣知道,張元是對自己好的,非常好,好的讓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可是……那又如何呢?
宜欣終究沒有等到第三日。在蘇白來見過她的第二日,張元便麵色凝重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宜欣看著他,然後看了看他手裏的瓷瓶,始終沒有說話。
冬日午時的陽光,總顯的有些刺眼,宜欣扭過了頭,看著囹圄裏唯一一處能夠撒進陽光的地方。
外頭飛揚的雪絮悄然落在了臉頰上,宜欣眨了眨眼睛,“是什麼?”
“鶴頂紅。”張元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是他看著宜欣,心底卻是一片寒涼。
“誰讓送來的?”
“四皇子。”
扭過了頭,宜欣臉上的笑在忽暗忽明的燭火下,顯得格外的淒涼。靜默許久,她隻道,“你喂我喝下吧。”
這是張元第一次抱著她,他就如當初那般格外小心地撐起了她的身子,然後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靠在那堅實的胸膛上,那種從未有過的溫暖,讓宜欣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唇角。
“對不起。”
瓶中的鶴頂紅倒在了她的口中,宜欣仰著頭,閉著眼睛,隻感覺一陣苦澀劃過喉間,然後她笑了起來氣若遊絲,但依舊是笑著,笑著用指尖撫摸過了張元掌中略顯粗糙的繭。
“張元,不用對不起。”宜欣抿著唇,“我應該謝謝你,謝謝四皇子,讓我死的不那麼痛苦。”看著張元略顯堅毅的麵龐,宜欣突然覺得如果自己不會死,如果她可以等到離開後宮的那一日,找一個如他這般的郎君,便足夠了吧。
摩挲著他的厚繭,宜欣淡淡地問著,“你是四皇子的侍衛麼?”
頓了一頓,張元點了點頭。
“怪不得。”怪不得他是那樣的不同,怪不得如此聽從四皇子的話。“是你跟四皇子要的鶴頂紅麼?”
看著宜欣蒼白的麵龐,張元突然覺得格外的心疼,悄然間握住了那隻手,他未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宜欣仰頭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眸,“謝你讓我不會死的太過痛苦。”說罷,宜欣突然覺得喉間腥甜,頓了許久才繼續道,“下一世,我定用一生來還你今日恩情。”話才說罷,本是壓下的鮮血驀地湧了出來,點點猩紅落下,宜欣痛苦地將手握成了拳。
看著她本就毫無血色的麵頰此時變的恍若窗外的雪絮一般透白,張元收緊了懷抱,可卻依舊止不住那洶湧而出的豔紅,漸漸地,連他身上的獄卒服也染得紮眼。
“張元,如……如果……如果可以——”
垂落的手臂昭示著懷中的人已然沒有了生氣,張元看著她的側臉,微微揚起的唇角,似乎還在笑著。她是要說什麼呢?要說什麼?
抱著她,張元剛毅的麵龐上漠然劃過了一絲痛楚,木訥的麵龐布滿了悲愴,心中的壓抑讓那一雙劍眉緊緊地皺在了一起,而那本是明亮的雙眼,隻在悄然間便黯淡了下來。
張元,如果可以,你能再靠近些,讓我看清你的容顏,縱使到了下一世,也可以不忘記麼?
冬日的寒風吹的張元身上的長衫咧咧作響,提著劍,仰頭看去。
她就在不遠處,高揚著頭,麵頰上還帶著離開那一刻的笑容,遮蔽身體的破敗囚服上沾滿了已經變的黯淡了的血漬。悄然握緊了劍鞘,張元咬牙轉過了身。
他是四皇子身邊並不起眼的一個侍衛,隻因皇子的命令而去了宗人府的牢獄。
隻是三日罷了,為什麼所有的一切竟是深刻的讓他感覺痛心呢?
“後宮太冷,牢獄太冷,我帶你去南方。”握著裝有些許骨灰的瓷瓶,張元辭了四皇子後便一路向南,再未回頭。
站在雲霧繚繞的山頂,削去滿頭青絲。不因看破紅塵,隻因這世間再無一人,眼中含淚地笑著告訴他,“下一世,我定用一生來還你今日恩情。”
方丈圓寂前,曾將他傳入禪房,“放下吧。”
張元依舊握著瓷瓶,但笑不語,不是不想放,隻是當真太過深刻。
他本是繼承方丈之位第一人,可未想他根本無心與此隻一心在禪房之中誦經念佛。
二十年後某個午後,本是緊合的眼忽地睜了開來,摩挲過已然潤滑無比的瓷瓶,慈善的臉龐上劃過了一絲眾人不懂的笑容。
“我等著你。”
說罷,元方師叔圓寂,享年四十五。
我用餘生超度你,隻願縱使挫骨揚灰,下一世也能再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