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皇帝隆安二年(公元398年)
桓玄求為廣州。會稽王道子忌玄,不欲使居荊州,因其所欲,以玄為督交、廣二州軍事,廣州刺史;玄受命而不行。豫州刺史庾楷以道子割其四郡使王愉督之,上疏言:“江州內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使愉分督。”朝廷不許。楷怒,遣其子鴻說王恭曰:“尚之兄弟複秉機權,過於國寶,欲假朝威削弱方鎮,懲艾前事,為禍不測。今及其謀議未成,宜早圖之。”恭以為然,以告殷仲堪、桓玄。仲堪、玄許之,推恭為盟主,刻期同趣京師。
東晉初期有兩次“清君側”運動,第一次是王敦發起的,針對的是元帝司馬睿寵信的劉隗和刁協;第二次是蘇峻、祖約發起的,針對的是明帝司馬紹的舅哥、成帝司馬衍的娘舅庾亮。都是藩鎮反對中樞,地方抗拒中央;都是興師動眾大打出手,最後也都是經過一番動蕩朝廷又控製了局麵。
有某種對稱性,東晉末期也發生過兩次“清君側”,一次是王恭發動,一次是桓玄發動,針對的對象都是執掌中樞的皇族丞相司馬道子。
中央和地方博弈,藩鎮和中樞爭權,這事兒自古有之,而鬥爭的結果肯定“不是東西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般來說,在中央弱勢的情況下,對朝廷“失德”的寬忍度要小一些,因為你一渾蛋,就容易給本來就不服的地方留下口實。
東晉初期的兩次清君側,究其原因,還不能說中央失德,隻能說舉措失當,劉隗、刁協為強化皇帝集權做事狠了點,同樣庾亮在消除藩鎮威脅上也操之過急,但都給王敦、蘇峻這樣的地方實力派留下了攻擊的理由,盡管這理由很勉強。
在皇帝弱勢的情況下,盡管出現了非常“共和”的現象,如皇族與士族的共和,中央和地方的共和,但是這種製約平衡本質上是非常脆弱的。不論前麵的王敦、蘇峻還是後來的王恭、桓玄,包括中間似反非反的桓溫,都沒有“地方自治”的訴求,他們都想爭取和把持一個更符合自己願望的朝廷。地方實力派動不動就動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脅,貫穿於整個東晉王朝,這個劣質的專製時代為後來提供的曆史經驗就是:要想天下安定,必須中央集權,地方服從朝廷,全黨服從中央。
中央集權的正當性在中國就這樣被證明為真理,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下,地方自治就等於地方割據,就等於內戰不止。
王恭和司馬道子的矛盾,其實是孝武帝與司馬道子君相矛盾的繼續,隻是王恭後來出任方鎮,這種矛盾被納入“朝廷—藩鎮”這個框架內了。王恭組織地方勢力威脅中央,司馬道子為了緩和局勢,隻好讓王國寶自殺以謝王恭。一個是皇帝的舅舅,一個是皇帝的叔叔,這兩部泥頭車對撼,首先犧牲掉的是噸位比較小的王國寶。
王國寶被逼自殺並沒有緩和雙方的關係,司馬道子一看緩和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引宗室司馬尚之、司馬休之兄弟為心腹,加上還有一個政治上早熟的兒子司馬元顯,決定排除王恭這個覬覦中樞的對頭。
在這個時候,司馬尚之出一昏招,讓司馬道子任命王國寶之兄、桓溫女婿王愉(太原王氏王坦之之後)為江州刺史、都督江州及豫州之四郡諸軍事,穿插在京口王恭和上遊殷仲堪中間,用來藩衛建康。江州和豫州這塊地盤,本來分別在王凝之和庾楷的手上,王凝之是王羲之之子,王導從孫(琅邪王氏);庾楷是庾羲之子,庾亮之孫。這一下把幾大士族集團共和共享的局麵打破了,本來庾楷還和司馬道子暗通款曲反對王恭這一派,這樣一來,庾楷便掉頭倒向王恭。王恭一看團結起來的力量還不小,當仁不讓擔任盟主,再次約大夥兒到京師喝茶。
東晉初期,晉元帝司馬睿、明帝司馬紹父子尚有恢複皇家絕對權威的心思,也做過一些努力,但是北有胡人的軍事壓迫,自己的政權又是僑居南方,所以不得不依賴士族,“王與馬共天下”就是一種曆史選擇。從元帝公元317年登基即位到現在七八十年過去了,琅邪王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又分兩支),都有主導中樞的風光時期,都與司馬家共天下,都有一番興替,但是有意思的是,他們興替之餘失勢之後都沒有遭到徹底的清算,都還繼續保持存在。桓溫想除掉庾氏,但庾氏仍有人典兵方鎮;桓氏篡跡昭著,但桓氏勢力一直盤踞在長江上遊地區。經過幾十年幾代人在權力場上的摸爬滾打,各家各戶都明白,家族存續是硬道理,為了家族的利益,該隱就隱,該仕就仕,該翻臉就翻臉,該結親就結親,練就了高超的生存術。這種湊合的政治格局居然湊合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