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士族共同體(1 / 1)

孝宗穆皇帝升平四年(公元360年)

謝安少有重名,前後征辟,皆不就,寓居會稽,以山水、文籍自娛。雖為布衣,時人皆以公輔期之,士大夫至相謂曰:“安石不出,當如蒼生何!”

安每遊東山,常以妓女自隨。司徒昱聞之,曰:“安石既與人同樂,必不得不與人同憂,召之必至。”安妻,劉惔之妹也,見家門貴盛而安獨靜退,謂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及弟萬廢黜,安始有仕進之誌,時已年四十餘。征西大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安乃赴召,溫大喜,深禮重之。

謝安華麗出場。

江左的王、謝兩大家族,都和“八王之亂”中的東海王司馬越有關係。謝安的伯父謝鯤是司馬越的相府參軍,也跟著王敦混過,王、謝兩家也是關係萬千重。“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

謝家舊籍陳郡(今河南太康),渡江後定居會稽(今浙江紹興)。當時南遷的北方人有兩個聚集處:一是往南到今天浙江,這是豪華團;一是在江淮間,這是經濟團。王謝大族寓居浙江紹興這一帶,山清水秀,優哉遊哉,時不時還有沙龍雅聚,傳說中最牛散文暨書法作品《蘭亭集序》就是在這樣的優雅氣氛中產生的。新亭對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了,現在的景況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司馬和王氏、謝氏,構成了最核心的圈子,庾氏、郗氏以及正在興旺狀態的桓氏,是緊貼核心的圈子。有時候覺得司馬氏也有一個優點,就是願意分享權勢,不搞一家獨大,一個圈子比一姓更具穩定性,這是不是司馬氏處在飄搖中卻一直不倒的原因?

整個公元4世紀60年代,東晉更換了兩個皇帝:公元361年,穆帝司馬聃死去,年僅十八歲;繼任者是成帝司馬衍的兒子司馬丕,成帝去世時,本來輪到他做皇帝,被庾氏排擠出局,同是庾後生的成帝的弟弟司馬嶽繼任,是為康帝,康帝傳穆帝,穆帝無子,皇權拐一彎又回到成帝兒子的手裏。

司馬丕上台時二十歲,但是這位老兄做了皇帝想升仙,對本職工作不太上心,而是追求長生不死,在普遍吃藥的時代,皇帝的藥可能更給力,結果很快因為藥力發作不能理事,沒幾年就一命嗚呼了。司馬丕死,弟弟司馬奕於公元365年繼位,這哥哥幹了六年,被桓溫廢了。

自明帝去世(325年)以後,東晉的君權等於虛置。東晉和西晉有一個共同的命運,就是隻有開國首任皇帝君權落實到位,稍有些作為,此後全部是青少年甚至兒童嬰兒擔任君主,在漢代也有這樣的情況。

在漢朝代替兒童君主行使最高權力的是外戚,在晉則是大士族,其中雖然也有外戚,比如庾亮一家,但是權力的分配不是以外戚家族為核心展開,而是以數個大士族為核心展開,權力一直有分享的狀況,這是一種習慣也等於是一種機製。這種機製的存在,給曹操、司馬懿一類權臣篡黨奪權造成了障礙。

王敦、蘇峻以及桓溫,到後來都發現這樣一個事實,控製了皇帝不等於控製所謂天下,因為權力平常是分散的,要把若幹大士族全部清洗掉是有相當難度的。同時北方的胡族存在,也等於給司馬家的君權買了一種保險,這邊亂得過頭了,最大的贏家則是胡人。

桓溫為了增強自己的權勢,必須得讓自己有正向的積累,比如北伐,比如恢複故土,甚至包括內部的善政。隆和二年(363年),朝廷頒布減收田租的法令;興寧二年(364年),實行《庚戌製》,普查戶口,廢除僑置郡縣,對寓居南方的北方僑民實行“土斷”:現在在哪裏住,就是哪裏人;取消暫住證,發當地戶口,同時就在哪裏交稅納糧,承擔義務。

“僑置”是政治正確,在形式上表明對北方堅持擁有主權,“土斷”則恰好相反。實行“土斷”是有一定政治風險的,但是桓溫一直主張遷都洛陽,一直堅持北伐,則正好對衝了這個風險。唯主戰者方可以主和,唯北伐者方可以推行“偏安”的經濟政策。

這種大士族共和的局麵很有意思,起碼對維護內部穩定起到了一定作用,他們中間即使出現政治強人,但是因為存在掣肘的力量,也隻好選擇和平共處。桓溫得勢時,對王、謝家族保持尊重,謝安得勢的時候,對桓家也留有餘地。這說明共同利益夠大,共和體製(嚴格地講是士族共同體)就能維持。

士族共同體內部有自己的平衡機製,當有一方權勢過強時,就在圈子裏尋找能夠平衡的人物。過去大家把希望寄托在殷浩殷深源身上,“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現在則寄托在謝安謝安石身上,“安石不出,當如蒼生何”。“蒼生”和“人民群眾”一樣,都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廣告牌。

君主虛位,士族共和,權力世襲,在小圈子裏選拔優秀人才處置國家事務,同時相互之間公然防範和掣肘,扯皮是必需的,維穩更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