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昏然而睡(1 / 1)

孝宗穆皇帝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

桓溫請移都洛陽,修複園陵,章十餘上,不許。拜溫征討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諸軍事,以討姚襄。

公元356年,桓溫第二次北伐。

在北方,鮮卑慕容氏和鮮卑段氏開打,在關中的氐族苻氏,權力交替,又遇上黑皮苻生做皇帝,內亂醞釀中,也消除了桓溫的側顧之憂。桓溫此次北伐的主要對手是羌族姚襄。

姚襄在中原頗結人心,“雖戰屢敗,民知襄所在,輒扶老攜幼,奔馳而赴之”,中原戰亂五十多年了,兩三代人了,老百姓已經不知道誰是正統了。

此戰桓溫勝,姚襄敗,姚襄西奔,和苻氐衝突,結果敗亡,弟弟姚萇率餘部投降氐人。五胡之中,羌族為弱,整個十六國時代具體到每個時間段,中國基本上還都是三國鼎立狀態,呈三大分裂板塊,南朝一塊,北方分為東西兩塊,最初是晉、漢、成,後來是晉、趙、燕,此時是晉、燕、秦,姚氏集團隻能作為棋子和籌碼影響局勢,直到姚萇後來建立後秦,才算是獨占一方。

桓溫此次北伐的戰略目標是收複洛陽,桓溫自稱是“開複中原,展敬山陵”。從字麵意義上講,“開複”比“恢複”、“收複”都添加了“開創性”的意義,中國政治是講究摳字眼的,桓溫自我期許甚高,誌向遠大,在江左一片因循守舊的氣氛裏,桓溫能銳意進取,用“恢複”形容之確實有些低估了桓溫的價值。

在進軍的路上,桓溫與僚屬登樓遙望中原,歎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王夷甫就是王衍同誌,是士族清談派代表。

秘書袁宏說:“運有興廢,豈必諸人之過。”袁宏列《晉書·文苑傳》,詩文了得,倚馬可待,他的態度可能代表了當時的主流看法,大家都認為國家興亡關乎運數,沒有人需要負責,也不必追究責任,或者說人人都有責,人人也都沒責,大家稀裏馬虎團結一致向前看就行了。在中國問責是件高難度的事情,最多最多找個替罪羊,而且罪羊一般都是小小個的。

桓溫聽完袁宏的話臉色驟變:“昔劉景升有千斤大牛,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殺以享軍。”

飯桶當國,屍位素餐,千斤大牛何其多也,桓溫斯言沉痛,痛哉斯言!

桓溫大兵壓境,洛陽守將周成投降。和上次勒馬灞水瞭望長安不同,這次桓溫帶兵確確實實進了洛陽。桓溫恢複故都,拜謁諸陵,有毀壞者修複之,並置陵令保護之。古代講究孝治天下,桓溫“展敬山陵”,向蠻夷宣示主流價值觀,對內部反對北伐的人則是一記悶棍:閉嘴吧!

桓溫在北伐前後,一直上疏請求移都洛陽,但是朝廷不許。桓溫都督天下諸軍事,但他一直避免回到建康任職,長期停駐上遊,遂使東晉有兩個首都,一個“軍事首都”和一個“行政首都”。

此時穆帝司馬聃隻有十三四歲,尚未親政,這一階段東晉朝廷到底是怎麼運作的?誰在審閱桓溫以及其他地方官的上疏?誰在替小皇帝批複?Yes or No是誰拍板?建康朝廷疑似處於一種“委員會”狀態,外戚褚裒為人也不強勢,他和王謝等士族代表,共同處理日常事務。這一階段,史書都用“朝廷”籠統言之。這種權力平衡模式,在中國曆史上屬於非典型模式,極為罕見。大士族的存在,削弱了皇權也維係了皇權,包括對桓溫這樣的軍事強人也有了相當的製約效果。

到桓溫恢複洛陽,東晉在江南立國已經四十年了,當初跟隨司馬睿東渡的大士族已經是家大業大,習慣了江南的氣候和安逸的生活,正是:

一流士族享清閑,二流士族抓軍權。

北望神州陸沉處,隻剩銅駝和陵園。

桓溫遷都的想法沒有人響應,他隻好留下守城將士。在洛陽期間,桓溫得到了劉琨的一名家伎,她見到桓溫便潸然而泣。桓溫問其故,她答道:“公甚似劉司空。”桓溫大悅,劉琨是著名帥哥,桓溫頗為自戀,也一直以為自己和劉琨風采風度相仿佛,於是趕緊整理衣冠,讓這位見證人細細品鑒。這位也不客氣,鑒定如下:“麵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

桓溫聽罷,把帽子一甩,衣帶一解,倒頭昏然而睡,不怡者數日。

桓溫是個性情中人,“自以雄姿風氣是宣帝、劉琨之儔,有以其比王敦者,意甚不平”。好不容易有人稱他有似劉琨,結果樣樣差了那麼少許,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