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哈佛的時候,杜維明先生對我說,哈佛哲學係最近十年內出的最好的一本書,是羅爾斯教授的《正義論》。他寫這本書用了十年的時間,在這十年裏,他一篇論文都沒發表。當時的係主任問他,“你在做什麼工作?”他就給主任看了自己的手稿,係主任一看,說“好,你就專心寫這本書吧”。如果按照我國現行評估體製的話,羅爾斯早就下崗了,也就不會有《正義論》這本書了。按照我國現在評估體係和社科政策的要求,學者兩三年就能出一本書,哪裏可能“十年磨一劍”。匆匆做成的急就章,除了應付上麵的檢查之外,沒有任何作用,隻能造成各種社會資源極大的浪費。而且更加荒謬的是,我國許多學校要求研究生在學期間要發表文章,碩士生兩篇,博士生四篇,而且還要求是發表在一流刊物上。比方說《曆史研究》是我國曆史學的頂級刊物,因為要求很高,全國絕大多數曆史教師一輩子都沒有可能在上麵發表一篇文章。而現在竟然要求學生在這樣的刊物上發表文章,那實在是太荒謬了。我很懷疑像這樣的要求有助於我們的教育發展。現在許多老師都感覺近年來培養出來的研究生,質量呈每況愈下之勢。對此,現行的評估體係應是難辭其咎。還有像現在所謂的SCI工程,那也極其荒謬。SCI就是一個索引,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但是現在許多學校都在積極熱衷於此事,真的是非常荒謬的事情。像這些事情既不符合中國實際,也不符合國際慣例,這是中國一種獨一無二的現象。
《大學周刊》:但是現在許多老師也都熱衷於此,您認為是什麼原因呢?
李伯重:之所以會這樣,我想第一是許多老師自己對學術和教育的真諦缺乏深入了解;第二是一種自卑的表現。一個人的工作好不好,我們完全不能判別,隻好用一些別人的指標來判別。
《大學周刊》:在大學裏,作為培養人才的教師,應該做哪些努力呢?
李伯重:在大學這樣一個機構中,我們不能脫離現實,要求每個教師都是理想的教師,但我們應該向這個理想的方向去做,盡量使我們教師的思想和行為符合全麵培養學生的一個方向。我相信隨著我們的教師隊伍不斷地吸收新鮮的血液,隨著我們現在教師隊伍的不斷自我提高,會逐漸地改變現在這種狀況。其實最近這20年來,中國的教師隊伍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總的來說,我們今天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我們還是希望政府和社會方麵能夠多給教師一些鼓勵,能夠多創造一些氛圍,讓教師能夠真正地更好地領會現代教育的要義,這樣我們教師隊伍的變化就能夠更加快一些、更加完善一些,我們大學也就能夠取得更大的進步、更大的成就。
三、教師與學生應更加重視現代教學理念和人文精神在大學中的地位
《大學周刊》:您在國外許多大學都做過客座教授,也接觸過我國台灣的學生,在接觸這些學生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差距?
李伯重:感覺還是有一些的。比如說,我曾經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教過一個學期,教本科生中國曆史。當年該校的新生,有十分之一選修了這門課。這些學生都是來自世界各地,其中也有一個國內轉學過去的。他曾經在國際奧林匹克物理大賽中得獎,按照國內的標準來說是非常出色的。但是比較這個學生和班上其他學生,就可以看出差別非常大。別的學生選這門課,是因為他們覺得應該了解有古老的文明、有占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的中國和它的過去。他們是出於對中國的興趣才選的。因此選這門課,他們都下了很大的工夫,非常認真地上課、讀書和討論,而且討論中都爭論得很熱烈。而那位國內來的學生則表現很差勁,顯然隻是為了拿個分數。他之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現,原因就是他在國內已經形成這種觀念:“我是學理工科的,文史(就算是自己祖國的曆史)並不重要”。從這個例子你就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教育製度下的學生,對“什麼是高等教育,高等教育應該使我有什麼收獲”的理解有非常大的差異。
對比大陸和台灣的學生,在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方麵,我覺得我國台灣學生更有優勢。他們不僅讀文言文的能力要比大陸的學生強,而且更多地保持了一些比較優秀的中國傳統(比如說尊師重道)。這主要是因為台灣中小學教育中,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視程度較大,中國傳統文化的分量要比大陸大得多。
《大學周刊》:您覺得學生有這樣的表現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李伯重:這不止是我國現行教育體製的原因,也是“文化大革命”破壞的一個嚴重的後果。“文化大革命”期間把一切都破掉了,實際上“破四舊”破的就是我們自己的民族精神。這個後果非常嚴重,其損害幾代人都難以彌補。“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對於“文明”、“傳統”,也大多持一種否定的態度。結果就導致學生的人文知識是一片空白。現在大學裏麵臨著一種人文精神的缺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追求實用的傾向,在有些方麵非常功利。這也是中國現在整個社會的一種心態。學生在這樣的氣氛中成長起來,在追求知識方麵也就變得非常功利主義。這可能是使我們的高教成為世界一流的最大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