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好,我們私奔。”
樓昭看著她皺眉猶豫的模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們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幾日,樓昭的身子日漸恢複。
身邊的幹糧都省給樓昭吃,月姬實在餓得厲害,眼一閉、心一橫,摸出匕首把白馬殺了,烤馬肉裹腹。
樓昭探路回來之時,見著她盤坐在地上,拿著馬腿啃得頗有滋味。
她見著他,跳了一腳道:“啊,那個白馬它熱死了。”
樓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問道:“熱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曬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鄭重籠眉歎道:“逝者如斯夫。”
樓昭調笑道:“你還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點頭:“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樓昭大笑,湊近了拉住她:“我已經尋到回軍帳的路了。你這個樣子,也是該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語。
樓昭低聲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軍帳,我也伴在你身邊。”
她猶豫了片刻,撫著臉上的傷疤與他道:“我怕別人看見,想尋個麵紗遮住。”
樓昭搖頭:“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腳,堅決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麵紗,一定要。”
她隨口扯了個謊,“在我們薛國,隻有我的夫君才能見到我摘了麵紗的模樣。”
語畢,樓昭掩口咳了一聲,含笑看著她。
月姬這才發覺話中意有所指,臉紅了一紅。
月姬尋了塊布遮遮掩掩,跟在樓昭身後回到軍帳中。軍中將士見著樓參軍領回來個碧眸白膚的姑娘,哄笑道:“樓參軍,這是從東土拐了個小娘子回來?”
樓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轉頭問道:“薛國公主,後來可有找到?”
副將應道:“沒有下落,應是被那群暗人帶回東土去了。”
樓昭微斂眉:“將軍怎麼說?”
“將軍本就不想同那個女人成親,走便讓她走了吧。和親一事本就蹊蹺,東土那幫烏合之眾全無誠信可言,將聖上和將軍耍了一把。不將東土夷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聽罷,稍稍皺起眉。
樓昭顧及她,將她安置在營帳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與將軍交代一番。”
樓昭與晉朗素來頗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戰中,以一敵十替晉朗解圍,爾後喝酒結拜為兄弟,互為臂膀。
晉朗本在京城將軍府中等著迎娶東土公主,豈料事發突然,老婆沒有娶到,便給派來和小舅子火拚,鬱悶之情難以言表。
樓昭掀了主將帳簾,見晉朗正對著案上一副地形圖思量對策。
他恭敬道:“晉將軍。”
晉朗放下筆,撩起袍角坐在桌邊,提了酒壇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與他笑道:“我聽聞你險些喪命在東土暗人手中,傷勢恢複得可還好?”
樓昭也順勢坐下,頷首道:“多謝晉將軍關照,傷已大好。末將辦事不力,未能將東土公主帶回將軍府,請將軍降罪。”
晉朗不以為然,暢快道:“管他甚麼公主帝姬,此番東土皇帝出爾反爾,我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帳中把傷養好,等到冬天一過,再打他個落花流水。”
樓昭執杯盞喝了口酒,笑道:“將軍所言甚是。”
“聽說你帶了個東土姑娘回來?”
樓昭點頭應道:“我在大漠負傷之際,她救我性命,有大恩還未答謝。”
晉朗問道:“此女家中可還有旁人?”
“阿昭是個孤女,無父無母。”
晉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馬亂,先將她安置在營中,著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樓昭一眼:“等來年開春我們打了勝仗,你想怎樣答謝她都行。”
樓昭微微一笑,應承道:“多謝將軍。”
彼時已然深秋入冬,戰事暫停。
長長的隆冬,軍中將士常駕馬狩獵,圍爐烤了麅子肉,就著烈酒,噴香四溢。
東土人善馬上作戰、善打獵;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樓昭一道駕馬進了樹林,不足半日,便獵了幾隻山雞和一隻油肥的麅子。
樹林中枯枝掩著,有隻白色的物什一晃而過。
月姬夾緊了馬肚子,緊跟上去,前頭突突直躥的是隻渾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動敏捷,窸窸窣窣踩著雪砂子,靈巧地朝遠處跑。
月姬翻身下馬,背著箭,放輕了步子跟了幾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葉之上,瞪著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處觀望。
月姬怕驚動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緩緩抽出箭,弦拉至滿月。
倏忽之間林中或有動靜,野兔如驚弓之鳥,渾身打了一個激靈,耳朵直豎。
月姬拉緊後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劃開一道淩厲的弧度,直中野兔後腿。
她揚了揚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個沉沉嗓音道:“姑娘,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過身去,有個男子手執長弓立在近處,此人著一襲妝蟒暗花墨袍,長眉斜飛入鬢,英挺淩厲。
晉朗看著月姬臉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問道:“你是東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舊放在野兔身上,她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晉朗唇角抿了個淡笑,“你將箭頭拔出來。”
月姬按住受傷的野兔,將它後腿中的箭拔出來,箭頭上刻了個小字“晉”。
她撇撇嘴,將兔子扔給晉朗,訕訕道:“還給你。”
言罷欲走。
晉朗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微斂眉,問道:“你就是彼時西山埠一戰,吃了敗仗的那個小將?”
月姬聞言一愣,抬首仔細將晉朗的容貌端詳了一番,這才依稀辨出來眼前之人便是兩個年前在西山埠將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丟臉的人。
月姬有些氣惱,後退了一步,豎眉怒道:“誰吃了敗仗?!兩年前我初上戰場,未得綱領,今日相見,不如再比個高下?”
晉朗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這丫頭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著胳膊笑道:“我不欺負女人。爾今我就站在這裏,你且可以試試能否傷得到我?”
月姬個性比較極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將法,冷哼一聲,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過去,晉朗微微閃身輕鬆避過,她便撲了個空。
這麼地再打了幾個來回,月姬絕望地收了手,攤手道:“不打了。打不過你,我認輸。”
晉朗大笑,複挑眉問道:“你一個東土的小將,來我大離境中,就不怕給捉回去做戰俘?”
月姬頓了一頓,此時才意識到身份有被識破的危險,立馬轉身要走:“青山不在,綠水長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馬蹄紛亂聲靠近。
樓昭翻身下馬,走至晉朗跟前,拱手行了個禮,“將軍。”
他看到月姬,輕笑道:“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個姑娘,便喚阿昭。”
晉朗一愣,眸色漸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們營中?”
樓昭應道:“是。今日我帶她來此打獵,想獵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晉朗轉頭看了看月姬,她低著頭,神色有些緊張。
他將手中的野兔遞給樓昭,笑道:“哈哈哈哈,你這個阿昭姑娘箭術不錯,這隻野兔夠肥夠大。”然後,提袍上馬,揚長而去。
晉朗回到營中,神色複雜,心事頗重。
他將副將叫至帳內,吩咐道:“東土有一員女將,曾帶兵上陣,兩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過手,頰上留有一疤。你派個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現在何處,身世如何。”
三日後,天降大雪。
晉朗邀樓昭於主帳議事。
“樓昭,彼時你護送東土公主回京,途遇變故,遭暗人突襲。爾後公主便沒了去處?”
樓昭顯是沒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樓昭辦事不力。”
晉朗鎖了眉頭,“你身邊的阿昭,便是東土公主。”
樓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語。
“我兩年前在戰場上交手的那個女將,也是她。”晉朗歎了口氣。
樓昭手指握緊。
他曾在將軍府見過一幅晉朗親筆畫的《巾幗紅顏》,一個身披紅色戰袍的女子,英姿颯爽駕於汗血寶馬之上,手執長劍,驕傲的容色伴著軍旗高展。
“此事確是我的疏忽,沒有查實清楚。阿昭若真是東土公主,不知將軍要如何處置她?”
晉朗試探道:“你喜歡她?”
樓昭頓了頓,“她救我性命,還望將軍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為難她。”
晉朗揮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奪。”
樓昭此後一直未進月姬的帳中,有意與她疏遠。
月姬心中苦悶,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給人查出來了。彼時是她欺瞞樓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該與晉朗成親,做了將軍夫人。
她在榻上滾了三個來回之後,利索地跳起來,衝進樓昭帳中,質問道:“你喜不喜歡我?”
樓昭靜靜地看著她,半晌之後,俯身行禮道:“我與公主尊卑有別,還請公主回帳。”
月姬提高了聲音問道:“你喜不喜歡我?”
樓昭應道:“我替將軍問公主一聲,可是願意嫁給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麵上血色盡失,她咬了咬唇,點頭氣道:“願意,再願意不過。”
除夕,將士共聚,飲酒作樂。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蹌地走到晉朗跟前,笑道:“晉將軍,阿昭特來向你討杯酒喝。”
晉朗見她雙頰微紅,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腦袋,垂首數了數手指:“不多。五壇,不對,六壇吧。”
晉朗搖頭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月姬不依,“沒醉。”她轉頭對一旁的樓昭笑道:“樓參軍,你看我像醉了的樣子嗎?”
樓昭皺起眉頭,欲起身。
晉朗卻先他一步,一把打橫抱起月姬回到帳中,將她置於榻上。
晉朗濕了手巾替她擦臉,順著疤痕小心翼翼地拭著。他從來都是手握刀槍,指腹厚厚一層繭,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別過臉去,“我喜歡樓昭。我不願意嫁給你。”
晉朗揚眉問道:“為什麼喜歡他?”
月姬想了許久,“他願意為我死。”
晉朗定定地看著她,替她蓋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滾了一下,往榻內挪了挪,“他不喜歡我,我就回薛國,憑什麼我一定要嫁給大離的男人。”
晉朗大笑道:“你以為來了我晉朗的營裏,這麼容易就可以出去麼?”
次日大早,晉朗牽著馬站在月姬前,“走,我帶你去邊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處與旁人說話的樓昭,他頭也未抬,漠不關心,似乎與自己沒有半點幹係。
他們二人,雖是幾步之遙,卻像是亙了千山萬水。
月姬跨上馬,大聲對晉朗道:“好。”
走前回頭看了樓昭一眼,他微微偏頭,夕陽灑在側臉,一襲蘭衫,正如初見時的模樣。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歲月,她穿著繁複的宮裝矜持地坐在轎中,偷偷將窗簾撩開一點,車旁翩翩貴公子,仗劍白馬,伴在她車邊。
那個時候,他隻當她是將軍夫人,而她隻是微微撥了心弦。
眼前銀妝素裹,連亙的山脈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遠離煙火戰場、遠離身份權責,天地間隻有蒼茫白雪。
月姬從未想過邊疆竟有如此雄渾狀美的景色,一時間失了心神,隻低聲道:“這裏真好。”
晉朗微微俯身,看著身邊的姑娘,眼神逐漸柔和。
他攬過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驚,欲將他推開,嚎道:“你放開,你欺負我。”
可是她的力氣哪裏敵得過晉朗,他指腹在她頰邊輕輕撫過,笑道:“我從不欺負女人,除了你。”語罷,加深這個吻,讓她沒法掙紮。
紅暈爬上月姬雪白的麵頰,她陡然想起樓昭身上傷痕累累與她同乘一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問她:阿昭,你願意和我走嗎?
眼角有些濕,她掙開手胡亂擦了把眼睛。
晉朗皺眉,將她鬆開,“你這樣不甘願?”
月姬轉過頭去,“不甘願。”
晉朗聳肩,攤手道:“我眼下倒像個罪人了。”
月姬正色點頭道:“你膽敢輕薄我,就是個罪人。你們離國有句話叫:調戲良家婦女,臭不要臉。”
晉朗哈哈大笑:“你哪學會的‘臭不要臉’?”
二人各牽一匹馬,並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識已久的故友,談天說地,將遠處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長箭劃破寂靜。
月姬眼快,看到晉朗身後有箭雨射來。她一把拉住他,驚呼了聲:“小心。”
還未躲閃得及,她悶吭一聲,有箭正中肩臂。
晉朗拔劍一麵擋箭,一麵護著她往林中避過去。
來襲之人是一隊訓練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殺晉朗。彼時斯泰聽到暗人回報,月姬口口聲聲道她的夫君在薛國,當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當我薛國從沒有她這麼個丟臉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