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裏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裏,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麵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蘇。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麵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裏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裏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裏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裏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穀裏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於是捂著臉奔出了穀。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睛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公公”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麵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裏。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拚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隻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穀的時候,與三公打聽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裏?”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穀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豔似血。
那個紮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睛,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