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靈秀的孩子。”持盈如是讚道,神情也隨之凝肅起來,“你說太醫院已配出了藥方?”
“是。”茜葭拭去麵頰上的淚水,雙目哭得通紅,“可他們說世子身子嬌貴,不可輕易試藥,便硬將妾身趕了出來,是以妾身想求公主行個方麵,哪怕是隻有一分的可能,我也不能在這兒幹等著。”
持盈抬首看著茜葭,這還是個孩子,卻已是身為人母,眼裏的稚氣未退,惶惶裏帶著驚恐,但那目光一落到蘇湛身上,便是溫柔而包容的。
持盈深深一歎,起身道:“那便去太醫院走一趟吧。”
“不必了。”蘇折意一路斂衣而入,立在門前,俯身行禮道,“微臣拜見熹純公主。”
持盈始才為茜葭驚醒,黑發尚未梳整,隻繾綣盤於肩上,白色的單衣也未齊整,是以蘇折意隻立在門檻之處,垂眼向下,不敢抬頭直視。
持盈將蘇湛交還與茜葭,隨手拿了銀色發帶將頭發束起,披上一件深紫外衫,走至蘇折意麵前,清聲道:“蘇先生所言是何意?”
蘇折意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神情略凝:“見王妃往覓雲院而來,臣便猜到了王妃的目的,依公主的性子,定然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是以臣便免了公主多走這一趟。”
持盈伸手要接,蘇折意卻是將手一繞,繼續道:“這藥……未有人試過,小世子身體嬌柔,確實不適合服用,公主確定還要將藥給王妃麼?”
持盈定定瞧著那瓷瓶,道:“那青杞呢?”
“臣亦不敢將藥用於十二公主身上,是以準備……親身試藥。”蘇折意麵容沉沉,正色說道。
持盈目光一瞥門外,隻道:“書竹。”
蘇折意似是料到了什麼,隻一回首,便被書竹點住了穴道。
持盈從蘇折意手中拿下拿瓷瓶,緩緩道:“持盈也未曾想過要讓小世子試這藥,因為持盈同蘇先生一般,皆是不敢。”
說罷,她打開瓷瓶,將裏頭的藥一飲而盡,放回蘇折意手裏,笑道:“如此,蘇先生可放心?”
“九公主,這……”茜葭抱著蘇湛惶惶立在其後,語氣裏夾帶著不安。
持盈回首與她道:“當年王爺曾救了西辭兩次性命,如今持盈替小世子一試這藥,算是回報吧。”
茜葭淚水盈盈,直跪下叩首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才好回報公主今日之恩。”
“不必多言。”持盈伸手扶她起來,剛踏出一步,眼前便是一晃,她支住額頭,忍下不適道:“書竹,解了蘇先生的穴道。”
書竹一指點開蘇折意的穴道,卻是自他身邊一掠而過,抱起持盈入屋,將她放回床上,而後默默退到一側,輕道:“蘇大人請診治。”
蘇折意快步上前,手指搭在持盈手腕上,良久道:“脈象略有不平,但無性命之憂。”
書竹又道:“多久會醒?”
蘇折意卻是帶著些惱意:“是藥三分毒,沒病的人胡亂喝藥,自然是對身體有損傷的,不過好在並不傷及性命。”
他從另一袖中掏出瓷瓶,鄭重交與茜葭手中:“王妃若是信得過在下與熹純公主,這藥便拿去吧。”
茜葭顫手接過,唇微動,囁嚅道:“多謝蘇大人。”
她打開瓷瓶,瓶口到了蘇湛的嘴邊,她的手卻開始發抖,怎麼也倒不下去。
書竹反是自她手肘處輕輕一拍,那藥便送進了蘇湛口中。
茜葭猛一回首,看向蘇折意的目光緊張而不安。
蘇折意揮袖道:“王妃且坐下吧,臣留在這兒便是了。”
茜葭勉強露出一絲笑,竟比那哭還難看,容色既蒼白又消瘦,少了當初那秀美的靈氣。
“書竹,替我去太醫院將藥箱拿來吧,順便將藥送去給皇上。”蘇折意轉向書竹,斂襟危坐。
書竹低應一聲,轉身便去了。
“下來吧。”蘇折意抬首看向屋簷。
黑影翻下,卻是宴卿,雙目隻盯著持盈,口中道:“書竹走了我才故意讓你發現的。”
蘇折意卻是對他的解釋不以為意,隻道:“你守著公主,我去去便來。”
蘇湛服下藥後,燒很快便退了,隻是嬰孩身子弱,還在昏睡之間。
反是持盈,長久地睡著,一直不見她醒,到最後蘇折意也診不出緣由來,隻能歸結為持盈體質的孱弱,和常年的鬱結於心。
鬱淺來探過好幾次,在她床前坐了一夜,而後因為早朝的緣故不得不帶著滿眼的血絲離開。
在他走後,朝華才從長生殿趕來,一直守著昏睡的持盈。
是以在昏迷了長達一天一夜之後,持盈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朝華。
朝華笑著說:“阿盈你醒了?”
持盈隻怔怔看著他不語,容色尚且蒼白而清瘦,瞳中卻是分外迷惘。
“怎麼了?”朝華一握她的手,隻覺入手冰涼。
持盈緩緩抬起眉眼,將手抽了回來,輕道:“我夢見了西辭。”
朝華手上一僵,依舊是笑意安然,溫言與她道:“夢見了西辭什麼?”
持盈以手支起身子,從床邊的桌上拾過一卷畫,伸手展開,遞與朝華,微微笑道:“夢見了這個。”
朝華接過,慢慢展開――那是當日西辭在芸池邊所作之畫,素衣清秀的持盈懷裏抱著蓮花,神情柔婉且安靜,眉目裏的冷意藏在笑容之後,隱約分明。
“這眼睛……”朝華卻是一怔。
“原該是碧色的,對麼?”持盈淡淡一笑,“西辭當日是以荷葉為墨,才繪出了那顏色,如今汁水已幹,自然不是原本的顏色了。”
朝華隱約覺得持盈話中帶著深意,卻又揣度不出她的想法,隻道:“可惜了這畫兒。”
持盈悵然凝眸,靜靜望著畫中的自己,那時的眉宇裏瀲灩生姿,雖冷清依舊,卻到底多了幾分暖意,白蓮為淨,當日西辭欲以這畫度她,卻仍是度不盡她心裏的不忿和怨恨。
“世子可知,持盈在宴上,為何會答允世子麼?”持盈依舊是用過去的稱呼來喚朝華,她氣息從容,比當時多了幾分安順和沉靜。
朝華神色正然:“公主請說。”
“世子向來恨我害死太子齊桓,令和番動亂,此番世子回歸故裏,想來定也是艱難萬分。”持盈眸光清澈,隻看著朝華道,“持盈願盡綿薄之力,向世子贖罪。”
即便是她狠心下手滅了顧家滿門為西辭陪葬,逼鬱行之毀了一雙腿避走江南,可她依舊無法對她第一次傷害的人釋懷。
朝華那雙明亮的眼一直笑意盎然地注視著她,眉眼之間雖猶有暗淡之色,卻仍是帶著淡淡笑容:“對我來說,阿盈是因為什麼原因而答應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答應了,那便是最好。”
持盈微喟:“但願往後的某一日世子不會因為太子齊桓而愈加怨恨我今日的決定。”她抬首正視朝華,第一次清晰地一字字道,“我永不可能再像對西辭一般去對第二個人。”她所能給予的,隻有細水長流的平淡生活,在西辭之後,她再也不可能那樣瘋狂而激烈地去愛另一個人
“那也不重要。”朝華一瞬神采飛揚,他伸手攏住持盈的手,“重要的是,你在這裏。”
持盈眉睫微動,長歎道:“世子原可不必如此。”
朝華溫熱的手掌包裹著持盈細長微涼的手,他隻柔聲道:“妻者,齊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
持盈眉眼輕垂,一瞬動容。
疫症初愈,朝華就提出返回和番之事,鬱淺不便過多強求,隻得應許。
沐空因為對夜吟的虧欠,自願終身留於連昌,聞聽如此決定,朝華也隻有輕聲歎息。
那一日,持盈輕裝素衣,隨朝華踏上返回連昌的道路。
在走進和番領地的一刹那,她回首遙望大晉的連綿山川,白色的寬袖隨風獵獵飛揚,目光一點點地沉墜下去,結成了漆黑深鬱的一片。
那是西辭為之鍾愛的江山,海晏河清,百姓安居,莊禾豐產,國疆擴垠,一筆一畫勾勒出的美好。
持盈清冷的眉眼慢慢舒展開來,撲麵而來的風鼓起她的衣袖,染上了故國的氣息。
朝華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輕道:“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因為你的後麵,始終有一個我。
持盈黑沉的眸中積澱了清靜冷亮的光華,薄唇一抿,拂衣轉身,衣帶被風卷起,袖裏藏著的桃花花瓣一並飄散而去,旋在空中,最後落進山巒之間。
故國萬裏,故人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