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冷清才剛過去,枝頭還留著桃色芳華,又逢一年荷花節。
今歲的荷花節因鬱陵的辭世而無法大肆張揚,然而鬱淺卻破格特允了荷花節的舉行,讓滿朝上下頗是議論紛紛。
朝華與去年一般,在荷花節的前一日邀了持盈同去,持盈在覓雲院接過拜帖,沉吟了許久,方特地遣了幼藍前去長生殿回話――鬱淺曾許朝華出殿,卻被他含笑拒絕。
“挽碧怎的多日未見?”持盈抿著清茶如是問書竹,“先前你同我說挽碧去了皇後娘娘近前伺候幾日,可我今日問了皇後,她可從未見過挽碧。”
書竹略一怔,隨即低首不答。
持盈看了他一眼,聲色泠泠道:“幼藍,你說。”
幼藍微微福身,答道:“奴婢確見挽碧姑娘往皇後娘娘那兒去了,可姑娘曾回來過,後來又像是往長生殿方向去了,其餘亦是不知。”
持盈將手中書卷一合,麵若清雪,眼裏霜也似的微寒,唇角卻帶著笑,隻道:“那明日我便問問朝華世子便可,你先下去吧。”
幼藍應聲退下,恭順地合上了房門。
持盈似是想起了什麼,又道,“沐空可還住著長生殿?”
“是。”書竹此刻方才溫然出言,“皇上業已下旨於和番使臣夏大人,偕同和番大司命慕涵一並處理夜吟郡主一事。”
“那皇兄可提及朝華世子一事?”持盈手指輕叩桌麵,若有所思。
書竹是鬱淺一手培養出的密探,許多政事亦是通過書竹來說與持盈聽的,是以持盈愈加信賴書竹,反是幼藍,始終對之不冷不熱。
“皇上似有放世子回和番之意。”書竹安順地回答。
持盈頷首,手裏轉著紫砂茶杯,素白的指尖襯在深妃色的杯身上,靜默而單調,她續續道:“他不過是需要個開口的機會罷了,夜吟郡主謀反一事不過是個起子。”
書竹目光閃了閃,道:“朝華世子為人坦蕩,皇上很是放心。”
持盈漸漸斂起了麵具似的笑,眸光流轉,竟翻騰出了蕭索的意味,隻聽她聲色清越道:“聽話的人,總比不聽話的人好用,倒也是大實話。”
書竹無聲地笑了笑,輕道:“公主明白便是了,何必要與皇上說穿。”
持盈微一沉默,轉瞬低首再不與書竹搭話,落在書頁上的目光卻並沒有凝在那裏,她的眼裏黑沉深鬱,宛然風雨欲來,卻又清淨似琉璃,通透得看不清情緒。
荷花節那日,持盈應邀而去,管理芸池的官員卻將禮儀做得極為盛大,持盈與朝華一下馬車,便聽到如雷的“公主千歲”,引得她直蹙起眉頭。
朝華在她身後笑道:“公主今時身份不同往日,底下的人,自然須得提心吊膽著,生怕公主一個不高興便去皇上那兒告一狀,他們可不是皇親國戚,哪裏受得起?”
持盈聞言略略舒展開眉目,目光裏卻染上了薄薄一層惆悵。當年西辭與她多次遊覽荷花節,莫不是輕衣緩帶、悄然無聲的,至多西辭願意動筆作畫,適才有人捧了筆墨相候。而今故地重遊,身邊的人不是當初那個,看到聽到的,也不似當初那般樸實無華。
就好像今日她也著了素白衣衫,袖邊卷了金線,腰帶上掛了玉束,與她當年偕同西辭出遊時一般無二,隻是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重要之人的少女,已穿不出那種清婉秀麗的味道了。如今的她,清瘦倦怠,已然瘦削得衣服都撐不起來了,下顎尖尖,本就就蒼白清瘦的臉頰上,那雙漆黑深碧的眸子愈加大得驚人。
揮手命人群散去之後,持盈與朝華摒退了侍從,僅兩人在芸池四周走動著。
芸池今日人聲湧動,繁華無限,卻教持盈想起了西辭離去的那一日,水麵淒冷幽暗的波光,映照著帶霜的粉色花苞,萬分寂寥。
少年的麵目映在記憶裏,清晰俊朗的眉眼,笑得宛如蓮花盛開,輕輕地化開,瞬間淡得模糊起來。
持盈合了合眼,複又睜開,正見朝華眉間含笑望著她,神情氣韻上竟多有幾分神似西辭。
朝華該是恨她的,不是麼?
這樣想著,持盈這才平定下心頭思緒,微微笑道:“世子似是有話要說?”
朝華略一低首,拂開衣袖上沾上的花瓣,隻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想必空兒前些時候給公主添了不少麻煩,在下特來代其請罪。”因著喪期,他沒有穿那一身慣著的紅衣,隻披了墨綠色的長衫,卻也英姿不減,眉目之間的線條略柔,不似紅衣時那般分明奪目。
“請罪?”持盈忽地笑了,“這倒不必,持盈隻覺沐大人性格有趣得緊。”
“空兒嘴上不饒人,心腸卻是極好的。”朝華略有感慨。
持盈對當初沐空與朝華衝突那一幕記得深刻,此時朝華談及沐空的語氣卻不似她想的那麼簡單。她靜了一瞬間,才緩緩抬頭直視著朝華,眸色漆黑,隱隱迸出琉璃樣的光澤,好似已運籌帷幄於胸懷一般,眉眼輕揚,容上化開了淺淡的笑容,猶如江南布衣上的藍印碎花,溫軟清鬱:“若持盈所猜不錯,世子當是要與持盈講一段故事了?”
朝華朗聲一笑,容上笑意燦燦,竟明澈如初見之時,日光輕拋,隻照得他麵容如玉,然這清澈平和之間,又多了當時不曾有的沉默與計量。
“不錯。”他注視著遠處,“沐空身份遠不似公主所知的那般簡單。”
“持盈洗耳恭聽。”持盈靜立池邊,目光平落於池麵,幽光隱約。
眼眸深黑如墨,眸光卻燦爛如琉璃,朝華恍然笑道:“沐空原本姓慕,便是慕涵的那個慕字。他是慕涵嫡親的弟弟,隻比他小兩歲。慕家是和番最古老的家族,曆來承襲司命一位,然而說來也奇怪,一代隻得一子,若有雙生,即是災禍。”
持盈的容色漸漸明晰,接下他的話頭道:“所以沐空便不被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