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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的一生,隻能攀一座生命之山,經曆日出和日中天,夕陽西下時,便精疲力竭地走入低穀。可她前半生攀了一座生命山,後半生又攀了一座生命山,一鼓作氣,兩次沐浴山巔上與太陽更近的光輝。
前半生她很有精力時,收獲的“生命果”自己還沒來得及享受,果實便苦澀地失去了;雖說歧路亡羊,但她首先拯救和捍衛了自己,迅速濾掉巨大的痛苦,毫不踟躕徘徊,又果斷地去攀另一座生命之山。她堅持不斷始終不懈地盡自己的體力,所需要的毅力一點不亞於完成英雄事業所需要的毅力。這次她收獲的“生命果”,正是在她最需要時,最及時地享受到了它的甘甜。
帶子已練成了莊稼地裏的“行家裏手”。
這個年輕的“耕婦”,竟使馬虎的莊稼漢懼怕她幹活“挑刺”。入贅的丈夫很快被她訓成獨當一麵的耕夫,接下帶子“耕婦”的擔子。帶子轉到家中“上崗”,使姥姥從家務瑣事的操勞中解脫出來。不久,姥姥開明地宣稱“交班”,“功遂身退”了。
從此,她再也不說自己穿鞋費了。四季變換的冷暖,還沒等自己去張羅,帶子已及時為她備好換季衣裳;每日不再看太陽老爺的臉色,提示自己該去院子或園子幹什麼活;也不在意吃飯的“鍾點”,倒有人把熱乎乎的飯菜端到眼前,躺下睡時更不用想明天該早起……她的神經完全放鬆了,勞累一生的肌體終於有了“休眠”期,開始了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說唯一的“操心事”,就是關注家人平安健康。看帶子吃飯不虎實,聽重孫子咳嗽,就一定問個究竟。總期盼郵遞員來送我和弟弟的信,長時間見不著,就發個電報,催我們回來。
盡力幫帶子照看孩子,是分擔也是享受。五個重孫子身前背後嬉戲,使姥姥過足了要孫子的“癮”,而且真是帶子給她“帶”來的孫“子”,圓了三十多年前盼孫子的夢。她有時嫌重孫子太鬧,可一天不見哪一個,又磨磨叨叨惦著。帶子說有個孩子去城裏看病很晚回來,她竟眼盯著那孩子穿過的小鞋悄悄流淚。文革中我“勞改”,把女兒送到她跟前“避難”,接走時她老淚縱橫,不肯放手。高爾基說得對,人沒了操心事,就如狗沒了主人一樣。所以她寧願小孩子在跟前鬧騰,也比“靜得慌”更好受。
我實現了她期望“念大書”的夢。
方圓幾十裏傳著她“供出個大學生”,她說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得意的事,吃多少苦都值。
外孫子平安長大開始獨立生活。
她時刻守望相助的外孫子,比我和帶子的年齡小,陰差陽錯地最早參加工作。
帶子、我和弟弟,幼年時都很不幸,可我們有幸得到了姥姥最及時的拯救。毫不誇張,她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她千辛萬苦教育我們成為“有出息”的人,自立於人群中,成為她幸福老年的“開心果”。前半生命運對她的不公平,在老年時得到了補償。
誰的心中沒有愛,生命就將按同樣的比例被削減,相反,誰的心中充滿著愛,生命也將按同樣的比例在增長。她這一生愛家、丈夫、兒女、外孫女、外孫子、重孫子、重孫女,甚至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從大街上撿來的“孫女”,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他們,老天怎能不賜福於她!她說沒想到像自己這麼不幸的人,還能活到八十多歲,同周圍兒女雙全的老人比,她覺得自己晚年生活更舒心,“知足了”!
還差幾天,就八十四周歲,她無掛無礙,解脫淨盡地長逝了。如此高齡久病,走得不算意外,但還是覺得想不到。
她無兒無女,卻有滿堂孫兒和重孫送她上路。她曾獨自支撐的那片天,後繼有人,而且群力共擎。
如果她有在天之靈,回眸自己的後人,那張過於冷峻的臉,一定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在別人看來,她的一生並不完美,也許這就是她生命的魅力所在;她留下的精神遺產,就在她生命的遺憾中閃光。
注 釋
[1].哈什螞是東北特產,生長在河套陰濕的地方,其油可入藥。看來我們那時無意中食用的野味,如今竟是高級保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