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支撐日子的“天”(6)(1 / 2)

她一隻手摸著盤在腿上的腳脖,另一隻手摸著膝蓋,麵部肌肉放鬆,閉目養神,完全進入休息狀態。可過一會兒她改變了兩手的位置,深深地舒了口氣,一隻手托著下顎,另一隻手五指磕著膝蓋的內側,每磕一下都像在打個問號而且在尋求答案。有時還磕著上下齒,眼睛似閉非閉地在聚焦,完全進入了沉思。一旦發出咂嘴聲,顯然思緒不通暢,想到了難以決斷的事情。這時上身便有點前傾,集中精力作出選擇,如還能舒口氣,那一定是大腦的“政治局會議”有了結果。

精神是相貌的雕塑師,她的行走與坐姿,可說是同一風格的不同形象,尤其是四五十歲以後的精神雕刻的人格畫像,更具有內在特點。

直到七十多歲,她才有少許的花白發絲爬上頭頂。據說有花白發絲的人,是急性子,她倒真是個急時能冒火星的人,不是表現在激昂的語言和情緒上,隻表現在雷厲風行的動作上。

她的方正的寬額頭,八十歲後略有幾條皺紋,倒像是思索的痕跡,一望便知思索中能產生火花。眉脊稍高,像額頭一樣有點隆起,兩道從未修剪的淡眉下,是一雙稍稍下凹的眼睛。眼睛不大,在瘦削的長方形臉上倒顯得頗為有神,目光自信而果斷。但細觀察,右眼雖雙眼皮,還是比左眼稍小一線,眼神有種莫名的不安和冷峻;左眼單眼皮,可眼球比右眼稍寬一線,透出一種堅不可摧的正氣。當眼眉蹙著時,你窺不透她海一樣的胸襟和豐富的內心,還有特立獨行的意誌。

在她臉上占據最重要位置的是,高高挺挺的鼻子,很古板,略顯長。有如頂梁柱立在屋中間,使她整張臉及個人,都產生了山一樣不可撼動的力量。鼻子同眼睛一樣,燃燒著冷色的嚴峻,太缺少溫和與熱情。隻有每次送別,我們到村頭分手,那悵悵然的瞬間,我才能感受到她那孤獨而遊離的目光和鼻子的抽噎,顯得那麼無助和柔情。我猜想她一轉頭,內心就會升起一份無奈的感傷,而滴滴嗒嗒地流淚。即便流淚,她也雙目平視,頭顱微仰,那凜然的傲骨,使她抹淚時,也都不會是揉眼睛,而是用手背從鼻梁往外眼角揩,看似很生硬的動作,正是她軟弱時的剛強。

她的嘴閉著,像是被鼻子壓長了的“一”字,自稱是“吃四方”的大嘴,下唇比上唇稍厚,顯得穩健而冷靜,有很強的自控力。我們從沒見她開口大笑,就像從沒見過她放聲大哭一樣,她的情緒從不特別激昂,也不易過於低沉。嘴角流露出的剛毅多於溫柔,也顯得有點自負甚至尖刻,給人感覺她獨自承受著難以測知的苦難,而且充滿了過敏的警惕性。由於保留著全口的自然牙齒,下顎很豐滿,給麵部增加了生機,八十多歲時還喜歡吃家炒的爆米花,可見葆有旺盛的活力。

貼在頭兩側的耳朵,天生很大,年老時不僅沒有萎縮,耳垂還變厚變長,這本是長壽的自然象征,可她硬說是耳環墜的。她十分珍惜自己的耳環,這簡潔的銀圈,是結婚時丈夫送的信物,直到入土都沒摘下,戴著它去天堂見丈夫了。真可謂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那時村中的婦女,包括老婦人,即便家境貧困,也很流行塗胭脂粉妝,隻是有人塗得典雅,有人濃妝顯得賣弄而已,還流行用剛燃過的火柴頭上的碳灰描眉和用縫衣服的線絞臉上的汗毛。可她的臉麵從沒搽過粉,連潤膚的雪花膏也不抹,更不用說絞臉描眉了。頭發用包網纏成發髻緊貼在腦後。假如冬天戴上棉帽子,從麵相上肯定認為她是個男性。一口東北音,很低沉,像是從身體的音箱裏發出來的共鳴聲。

她中等身材,有點瘦削,老年時也沒發福。衣著簡樸,但不寒酸。我們很熟悉她外出時穿的“老三件”外衣,一律青色,一短兩長。在家勞作穿短外衣,粗布的,很寬鬆,冬天套在棉襖外,夏日穿,使體格顯得更瘦削,但不失精幹。外出時,夏穿單冬穿棉長袍,帶大襟的,不是收腰的旗袍。合體又平整,穿上個子顯得修長。俗話說,人有神氣,穿麻袋片也是“精裝”。她外衣的青色,顯得深沉凝重,本是大眾色,倒也隨和。

她從不在意外包裝,這是她的個性使然。同時個性在這簡易的裝束中,也有意無意地驅使她修煉著內心。

這就是我心中道德宗教的老師,被她的內心世界外化了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