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磨破嘴皮地說,我們的耳朵也聽出了繭子。說實話,這個“愚腐的老學究”,總是重複“紙頭發黃的教案”,雖說她誨爾諄諄,可我們也常聽之藐藐,視她的“夜話”為催眠曲,不知不覺進入夢鄉。我多年在外地上學,沒有帶子聽“夜話”機會多,但每放假回來,肯定“補課”,要聽她那“陳芝麻爛穀子的磨叨”。但無論如何,她的“老一課”,還是潛移默化滲入我們的靈魂中,那種做人做事的要素溶入了我們的血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否認,上麵寫她前半生的文字,都摘錄於她的“夜話”留在我記憶中的沉澱。
13
倔強的性格和剛毅的精神,如嚴酷的藝師,雕刻出姥姥頗具象征性的外貌:
一株孤傲兀立不留陰影的冷杉,而這高齡老樹滄桑的枝幹,始終透著一股常綠的生機。
冷杉直指天際巋然不動,而她的一生,不管遇到多大風浪,也如此地屹立著,熟人都稱譽她為“不倒翁”。這種屹立“不倒”,是指她經曆人生一波三折的大起大落,沒有被擊“倒”;是指她戰勝重重災難也沒有被壓“倒”;更是指她在風燭殘年時重新揚起生活風帆日夜操勞也沒被累“倒”。這些都是指她的精神“不倒”。
而我想說的,同她一起生活的歲月裏,記憶中卻很少留下她小息和夜睡時“倒”下的模樣。這本是日日司空見慣的生活現象,然而我腦海裏相反卻有另一幅畫麵曆曆在目。
人過花甲之年,本該失去獅子般的衝勁和駱駝般的耐受力,精氣神過了黃金期,隻能如忠誠老犬守家待業。假如生活條件優裕的,就像猿一樣或在春光下遊蕩,或在夏日樹蔭下瞌睡,享受自在的時光。而她還支撐著經營著重組的“祖孫之家”這片天,挑著本該她的兒女輩應挑的生活擔子,與青壯年們比肩姍姍前行,不知歇腳,她那超人的精力和堅韌的神經使她終生“不倒”,而“鞋腳”的超負荷勞作就是佐證。
“我什麼都能節省,就是穿鞋費,壞得太快。”這是她常對我們感慨的話。
一般人穿鞋,多是磨鞋底又磨鞋幫,可她雙雙鞋先磨漏鞋底。自家手工做鞋,對她的鞋底本是“特製”,有意加厚又密納的,可無濟於事。隻有趁鞋很新時前後加膠掌,或自己縫層皮子,直到鞋底再也掛不住掌釘或縫線又漏了,才不得不扔掉。有人說她走路姿勢不對,而我都不相信。
“三寸金蓮”的裹腳走路,腳跟先著地,承擔全身重量,鞋底跟才磨損厲害。而她不是,雖曾裹過小腳,半路扔了裹腳布,最後長成了“解放的民裝腳”,同普通人腳大小一樣,走路姿勢也正常。馬走多了,蹄掌磨損,人走多了鞋底磨薄。她起早貪晚,總是睡在我們之後,又醒在我們之前,貪睡的我們難見她的睡相,她可謂是獨臥獨起又獨行,大概也獨思獨慮又獨愁。
我確信,是她眼中有事,手中有活,而且動作敏捷,手腳麻利,腳自然移動頻率快,鞋自然磨損多,豈能不費!在這一點上,她又完全不同於耐寒不動的冷杉樹了。
白日小憩,她坐在炕頭上,那位置就像皇帝上朝的龍椅,非她莫屬。她坐姿如銅鍾,身板直挺挺的;如放鬆些,略有點駝背,又很像暮冬斂翅的兀鷹在枝頭小憩,身體四不靠也很泰然。她也從不靠牆壁,結束打坐時,總要聳聳肩膀,舒展筋骨。我若在附近,準能聽到她的肩骨活動低沉的咯咯聲。雙腿盤坐,內心十分寧靜。身子微微左右晃動,有節奏,是慢拍。寧靜是無聲的音樂,使她變得敏感而弘大。隻要她坐在炕頭,我們便知她在小憩,動作輕輕也不言語,屋裏鴉雀無聲,空氣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