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過度討厭這種習俗,與我們今天為了保健提倡不吸煙少喝酒,完全是兩碼事,她隻是從周圍的生存狀況中,總結出持家之道。
她對民間流行的文藝娛樂,也有不同程度的鄙視情緒。如唱戲、跳二人轉、扭秧歌、耍龍燈、踩高蹺,還有下鄉耍猴的雜技表演,她都不屑一顧。村裏有這種熱鬧,她從來不湊去看。還說“打情罵俏”式的二人轉“是二蹦子耍狗駝子”。討厭那種俗不可耐的二人轉,當時大有人在。我們小孩子追著看熱鬧,她倒也沒阻攔過。
她一生沒有自己的興趣、欲望和癖好,不喜歡玩樂,很少說笑話,很古板,端莊但並不典雅。也許是苦難折磨得她心碎了,也許是終年勞作使她精疲力竭沒了情緒,也許是太多的操心事使她自顧不暇,也許是經曆了一次次生存危機已不習慣放鬆自己的神經。
雖說她這樣矯枉過正,是缺點,但在那樣的環境下,也是可愛的缺點。因為沒有可惡之處的人是沒有的,那我們怎麼非要求她完美和事事通情達理!
12
姥姥頑固地相信正宗的傳統,使其在習慣中繼續。
敬慕祖先,她總是應時應節。除夕清晨便忙碌供祖譜。不知她從什麼隱秘地方拿出一米多寬的硬紙卷,打開後有一米半長,硬紙的最上方隻有兩個人的名字,她說這是高慈公高慈婆,家族的老祖宗。下一排的名字,是他們的兒子,每往下一格,名字就增多,輩分也低,至少有十幾格,那就十幾代了,最下格有她丈夫的名字,再往下有她兒子的名字。
解放前,家譜懸在外屋正麵牆上,解放後怕人說供祖宗是“封建迷信”,就懸在裏屋牆上。祖譜上方橫匹下有五彩掛錢,兩側有大紅對聯,年年更新。供品她親手做,雖不能像魯四老爺家那麼排場,但八個供菜很講究。必有整隻雞、整條魚,象征“機”會有“餘”。還有方塊肉摞成的塔和“小象”,象征“步步登高”並如象一樣“穩坐泰山”。小象是用豬肚做的,豬胃小頭那端插入兩個蔥心尖,視為象牙,胃端多出那塊腸就成了象鼻子,胃內塞滿了白菜鼓起來。這是我最初認識的象。祖宗板上還要有四個素菜和兩摞特大個饅頭。銅燭台上豎著紅蠟燭,香爐和酒盅排在最外側。她供祖宗,我們就貼年畫、門神爺、灶王爺、裏裏外外貼春聯福字窗花,貼得屋裏屋外紅紅火火的,很有過年的氣氛。
除夕晚飯前,必先給祖宗上香,燃亮蠟燭,點著酒,然後磕頭,祈禱祖宗保平安,再去外麵放鞭炮,表示歡迎祖宗回家過年,宣布“我們開年飯了”。其實,年前就去墳上送紙錢,我們小時跟著她去,她年歲大了,我們代她去,從沒中斷過。平時遇上難事,她一定去墳頭哭訴,有高興事,也去墳頭告慰先人。可謂天不老情難絕。
對傳統的端陽節,她更是情有獨鍾。年年借這個陽氣最盛的節日,給我們“消災化難”,調節身上的陰陽平衡。節前她親手教我們縫荷包,彩色包中塞入自家種的香草,香味甚濃,還用它做枕頭,以“香”驅“臭”,即驅“邪”,保平安。
她還要在我們的脖頸、手腕和腳腕上,係青赤白黑黃五色線繩,五色表示東南西北中和木火水金土五行的對應協調和完美,祝福健康長壽。到了端陽這天,她起大早去野外采集艾蒿,一定要當天采的,上有露珠,把它插在門楣上,泡入洗臉水中,趁我們沒醒時,把艾葉夾在耳丫上。艾蒿本是藥材,以濃濃味道驅除病魔。她忙碌地做這些,雖不是理性地知道節日的文化內涵,但豐富了生活的趣味,讓我們在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再吃上糯米粽子,胃口大開,又體會到節日的實惠。
可她從不張羅過中秋節,隻是給我們買幾塊月餅隨便吃,從沒帶我們賞過圓月,還說“月亮從沒圓過”,“十六也沒圓過”。我們滿足了口福,沒再想什麼,多少年後才明白,象征團圓的月亮,對於她永遠是企盼團圓的夢想。她說得對,月亮隻有一閃的圓,總是“圓缺”,古今“難全”。
自古民俗,入土為安,而她趕上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破“四舊”的大潮來勢洶湧,家鄉規定田地上已有的墳通通深葬,之後的死者或深葬,或送入城中火化入骨灰盒。而她逆潮流,立下自己的遺囑:
“不進煉人爐,不入骨灰盒,也決不深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