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很直接地表示,這兩個小孫女,我答應過她們的親人“有難同當”,俗話說,寧賣祖宗田,也不能食言。如果討飯我也領著,身邊總算有個說話的。他們聽了這番話,愀然作色,露出了猥瑣的狼狽相,隻好悻悻地退了。
雖說再沒敢登門,但賊心不死。土改前夕,他們知道她的房子贖回來,又添了幾畝地,便托人來說情,被拒後挾恨在心,借土改中反封建迷信之機,誣蔑她家先前雇的月工,是“反動會道門的頭子”,借幹活“窩藏”到她家,煽動土改中的痞子興風作浪,妄圖迫害她。土改工作隊經內查外審,弄清這個“月工”曾因病許願剃頭入廟當小和尚,病好走出廟堂在地主家扛活多年,後以打零工為生。
狼以為吃嘴邊的羊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羊還能反抗掙紮,幸運地碰到牧羊人,獲救了。
她經曆過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幸,已近暮年,雙手已軟弱無力,但她咬緊牙關,抖擻精神,攜著四歲和六歲的幼童,起錨出發,同命運的“鯊魚”群開始新的搏鬥。
她那寬廣的胸襟,涵容了海一樣的苦難;而那前半生苦難的曆程,又鑄造了她鋼鐵般的意誌;所以,她那堅韌的神經,隱忍了巨痛的折磨,仍十分清醒;在新的抉擇路口,她那剛烈的性格,又燃起了不滅的希望之火。
在開啟後半生的路上,她不再做“耕夫”,變成了土地的管理者,她沒有當年的體力和精力,隻能把田地出租給佃農。一年到頭,除租金和公糧,剩下的勉強度日糊口。出租契約結束,便開始自己經營。農忙季節,陳家大院帶農具車馬過來突擊,剩下的零活,便雇月工完成,按月付酬。她說有錢人家能雇長工,我們小門小戶人家就雇個短工,忙時用閑時辭。
這樣經營兩年後積攢了餘錢,還有家禽家畜也補充了她的腰包,便還上外債,贖回一間半房。又野心勃勃開始“擴張”,一年後買了幾畝田地。她似乎是琢磨出了什麼“生意經”,從此把土地全播種小麥,一次性播完,不用鏟不用耥,也不用間苗,適時拔大草即可,小麥收獲在大秋之前,打穀場上不忙。
除了省工省心,小麥收割後,土地可以二次利用,種秋白菜。這是東北氣候能收獲兩季的好方法。家家戶戶醃酸菜和冬儲菜,需要量很大,雇個月工就很從容地完成這點活。她擔心大白菜長勢慢,趕上早下的霜凍,便去城郊菜農那裏取經:一要搶種,二要搶施肥時間,“搶種一天,早收三天”。按這樣做,效果確實很好。
她這樣經營了四五年,我們長大了不少,能幫她幹點零活了,並如願地送我們進了本村新創辦的小學。
因為她雇過“月工”,土改時認為這是“剝削”行為,要給劃成“地主”成分,但由於土地數量不達標,僥幸被“寬大”處理了。
從此不準雇月工,帶子小小年紀,一年學半年上,成了家中的“小半拉子”勞力,自家買了頭老掉牙的耕牛,以牛換工,帶子也當了“牛夫”,還能按時耕種和收獲。
農業互助組成立時,把耕牛換成老馬,帶子從“半拉子”勞力,硬充“整勞力”,才帶著老馬平等地加入了互助組。姥姥無大兒,我們無長兄,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竟成了“女兒國”裏的“頂門杠”。
9
“要做能做的事。能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這是她從管理土地,“轉崗”到園子裏勞作常說的話。
房前有個小菜園,房後有個大菜園,這裏的活幾乎都是她幹。園中有幾十種季節性蔬菜,從選種、育苗、栽種,到施肥、間苗、鋤草,她都一清二楚,適時經管。還很顧及我們的喜好,帶子喜歡吃皮薄豆大的“兔子翻白眼”豆角,我喜歡皮厚豆癟的“家雀蛋”豆角,她都分類種點。
自從她專心管理園子,餐桌上的蔬菜花樣翻新。而且園中種植有序。為自家熬紅糖必種甜菜疙瘩,它秧子矮,皮實又不擋風,牲畜不喜歡吃它,就種在園子的外側。為了醃鹹菜,收獲又晚,在離房屋遠的地頭,必種一排雪裏蕻。靠樹帶的壕溝邊種麻籽,發出的氣味就能把牲畜熏走了,自然保護了園中的植物,秋天收獲了打麻繩的麻坯和榨油的麻籽。靠房子的地邊種滿地爬的南瓜和冬瓜。而園中間多種柿子、香瓜、菇娘、黃瓜、甜稈等,這是菜園中的“果園”,是我們最願光顧的“食樂園”。
前院的小園子,多種生長期短的蔬菜,靠窗前種花,滿足我和帶子的樂趣。我喜歡蝴蝶,帶子喜歡蜜蜂,沒有花招不來,從早春的掃帚梅到深秋的大老芽,常開不衰。
“土地閑著,白瞎了。如同人閑著不幹活,白活了一樣。”她還很萌地說,“在布上繡花,能滿足眼睛,在土地上繡花,能大大滿足胃口,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