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知道同羊倌一起牧羊,高興得跳起來。小孩子有鮮明的選擇性,寧願同羊群在一起,也不願同常欺負自己的夥伴在一起;寧願同不熟悉的羊倌在一起,也不願同所謂的“家人”在一起。姥姥說這雖是無奈的辦法,可卻是下策中的良策。遠離危險,獲得一份平安;遠離枷鎖,獲得一份自由。孩子雖不懂牧羊是大人的良苦用心,但他感到快活,就是精神上的解放。
為了穩妥,她幾次去羊倌家中,同他父親攀談,希望他囑咐兒子,用心看好外孫,陳家是絕對不會虧待他的。果真月酬增加了兩倍,三十多歲的羊倌,像待自己孩子似的,幾乎成了弟弟全天候的大朋友。羊倌還跟姥姥表示:
“我是放羊的,但看好孩子是頭等大事。人家信得著咱,就要以德報德。”
春暖時節,羊倌領著“牧羊娃”出飛了。像雛鳥第一次出飛,快樂而膽怯,爺爺一直跟到草場上。百十隻羊自由自在地覓食,隻是要留心狼的出現,此外,大小羊倌便可放心地玩耍。大羊倌給“小羊倌”備了厚厚的墊子,怕他著涼。還備了個小鞭子,鞭鞘係上皮條,教他如何甩出響聲,教他如何吆喝羊群上路;讓他幫著數羊羔和大羊的數目;指給他看領頭羊的模樣,哪隻公羊厲害別惹它;哪支母羊快下崽了。如果有狼混入羊群不用怕,拚命把鞭子甩出響聲,或者用衣袋裏的火柴,點著身旁的樹枝幹草,狼害怕就走了。
太陽高照,野花爭春,青草茸茸,羊兒快活,大小羊倌也其樂融融。羊倌爬樹去掏烏鴉喜鵲蛋,尋楊剌罐兒,給他燒著吃。夏天莊稼長高了,時常在地頭捉迷藏,偶爾收獲到黑天天,享一次口福,吃個黑嘴巴。趕上有片好草,他們坐下來抱隻小羊羔玩,或講個稀奇古怪的故事。
羊倌早上出來,總是悄悄地給他帶上幹糧和水。羊倌背他、抱他,有時讓他騎到脖子上,甩著鞭子,吆喝羊群上路。羊倌時時把他放在心上,拉在手下。他與羊倌也格外親,偶爾父親外出,他就與羊倌同吃同睡。
爺爺有時也溜達到牧場,跟他呆一會兒。偶爾早上起晚了,爺爺就給送到草場上。父親隻要在附近地裏幹活,總要過來看看,有時直接帶回家,長工們搶著又背又扛地逗他玩。
姥姥想外孫時,找準點,直奔草場,帶上好吃的。祖孫倆“吃喝玩樂”一陣子,心滿意足地再見了。再不用去看大娘她們的臉色,也不擔心自己走後孩子挨訓。
經過傷痛的教訓,父親的變化最大。他雖然獨自經營近百坰土地,很忙碌,但也常把弟弟帶在身旁。教他牽馬、騎馬、駕車。也許是男孩子的天性,弟弟非常喜歡馬。有匹脾氣很溫和的棗紅馬,竟成了他的朋友,當弟弟的小手一摸它的前腿時,馬就低下頭用嘴吻弟弟的腦袋,還打著響鼻,表示自己很高興。就是這年秋末,他獨自牽著棗紅馬,馬背上馱著幾鬥剛磨的玉米碴子,從小路給姥姥送來。姥姥坐在炕上從玻璃窗看到外孫牽馬進院,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很多年後,她還回味五歲小外孫獨自牽馬給姥姥送米,是多麼“英雄”和“孝順”的真實童話,每一次幸福的回憶,她都掉下淚花,享受那天倫之樂。
長工們知道弟弟這次經曆的危險,都格外憐愛和關照他,晚上收工後,常去羊倌那裏找他玩。離開那幾個女人,弟弟進入了底層男人的天地,在純樸勤勞的人中,受到了異樣的熏陶。貧民階層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在那冰冷無情的陳家大院的背景上,像是一個始終召喚著弟弟的溫情之島,磁場般吸引他不想離開。
與善良純樸的人為伴,與可愛的羊羔嬉戲,在陽光、草地和野味的自然懷抱中,那純粹的人格和純美的環境,對純潔無瑕的孩童的熏陶,才是真正自然樂園的教育,是今日人為的樂園無法代替的。至今他還向往去草地上撒歡打滾,甩鞭子,吹草葉的口哨,還想去燒鳥蛋和玉米棒及黃豆莢,還想去捉幾個蟈蟈放在窗前籠子裏晚上聽它歌唱,還想迎著朝陽吆喝著羊群奔向草場再聽羊倌講鬼怪的故事……
8
土改時鬥地主,陳家大院蝦荒蟹亂。沒收土地和財物,她們失去了大院和坐享其成的生活,更失去了昔日的威風。一夜之間一無所有,住進了馬廄。昔日不可一世的地主小姐,隻能人托人,到外府去找“門當戶對”的地主小夥,才勉強嫁出去。
羊倌走了。弟弟不得不回到她們中間。陰差陽錯,昔日互不喜歡的兩個“小冤家”,今日又成了真正的“難兄難弟”。
她們自顧不暇,沒有膽量和心情恣意妄為,也不敢對弟弟吆三喝四了。
想吃人的人,最終一定被道義良知吃掉,這是天經地義的。就是不遇上土改,她們的日子也不會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