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弟弟都沒有帶子與姥姥共同生活的日子長久。我寒暑假回到她身旁,像稀客似的享受她的“款待”和“給予”,沒有自覺地轉換角色。相反,她那強烈的愛,掩飾了她的力不從心,而我們竟把她的加倍嗬護,誤認為是理所當然,誤認她身體健康,毫無醒悟的遲頓,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早已過了奉獻的歲月,而應享受老年的時光。“文革”中,我成了陷入阱中不能自拔的“求援者”,還把女兒送到她跟前“避難”。完全忽略了她潛藏的健康危機,更沒理會她內心的渴望和精神上的孤獨,既不能陪在她身邊照顧,也不能常回來看看,隻有放假時來去匆匆。偏偏就在她離去那年的暑期,我沒回來。為女兒小升初奔波,完全忽略了她在病中。不管她離開多少年,每想到這個假期沒回去,悔恨和心痛都隨時間延長而加重。
照料她晚年生活,特別是最後時光的擔子,完全落在了帶子肩上。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姥姥臥床近三年之久,這“持久戰”全程隻有帶子陪護,喂飯喂水喂藥,換洗衣服幫著翻身,從生活半自理到最後完全不能自理,老人的所有麻煩事,通通都是帶子料理。在她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帶子不僅是稱職的“護工”,更像是精心的“月嫂”,同照料“月窠兒”中的嬰孩一樣,時時都離不開。
帶子經曆過這種生活的磨練和煎熬,非常感慨地跟我說了下麵這些彌足珍貴的話。
“小孩子吃上東西,越吃越長也越懂事;老人吃什麼靈丹妙藥,也越吃越縮心變小,越變越‘不懂事’。”
這是帶子體會出的“老小孩”哲學。
小孩的特點是“不懂事理”,“老小孩”也如此,甚至還有點“胡攪蠻纏”。看來帶子隱忍地吃了不少“苦頭”,但一點沒有怨言,還說自己將來老了,也一定這樣,誰也掌握不住自己老了以後的變化。帶子沒有實踐這一人生“哲學”,六十歲那年像個老青年,臥床三天溘然走了,她活得快樂,走得迅速,自己少受罪,也沒拖累兒子。
“她不講理,但你要‘順著聽’,‘不能戧著跟她說’。”就是“順情說好話”。人老了,有的很固執,甚至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你可千萬不要跟她講什麼大道理”,誇誇其談地教訓老人,同她辨是非,甚至與老年人“算舊賬”。這無異於同動植物講大道理一樣可悲,是對牛彈琴的零智商。這也是帶子陪伴姥姥悟出的箴言。
“當人麵磨叨,背後自言自語。”她磨叨的話不外是“我變成廢物了,對你們沒用了,還拖累你們,誰都不朝我看一眼”,背後自言自語,也多是別人“不理睬”這類悲觀埋怨話。為此,帶子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她總是用眼神提示,到裏屋同姥姥打招呼。其實她臥床前,他們遠沒有現在對她“禮拜”的多。
帶子很理解姥姥的磨叨,她自己沒時間傾聽,就把與姥姥對心思的老人找來嘮嗑,隻要兩人能說到一塊,千萬不要在意她們說啥,什麼家長裏短是是非非,都不要在意,隻要她們說得很盡興,那今天就舒坦了。
所以帶子又得出條結論:“陪老人說話是治‘老年病’的靈丹妙藥。”自己顧不上陪,就找她中意的人,實在找不來,也讓重孫子在她身邊鬧騰。
試想,人老了生病,縮在隻有幾平米的炕上,中斷了與外麵的交往,不能看書看報,眼前沒有影像聲響,給大腦輸送信息,屋裏靜悄悄,除躺著就是坐著,隔窗望太陽,這無異於牲畜圈在圈裏,這麼悶得慌,若不自言自語,不就憋瘋了嗎!
無疑,“磨叨和自言自語”,是孤獨感受到壓抑後,一種對抗性的“痛苦”釋放。是老年人悄聲地“呼喊”,這種“抗爭”,是老年人不甘心退出生活而倒下的抗爭。尤其像姥姥這樣剛烈性格的人,“失能”的痛苦的心,難於理解自己的無能為力的行為。
帶子說的這些肺腑之言,我雖久久地記著,也被感動,但還是在自己漸漸老化中,才體會出其中的妙道,而且比當年更加敬佩帶子的孝心,更加感激她對姥姥的寬容理解和辛苦付出。
都說血濃於水是常理,但看帶子與姥姥的相呴相濡,超越血緣的“祖孫”情,人間還有情濃於血的“公理”。